昭宁元年,十月初九。
雪簌簌地落着,天地被银白之色笼罩,车铃声响随着风声传来,马车缓缓停至宫门前。
宫门前数人齐齐跪地拜见,“恭请纪少主。”
拂开垂帘,马车中传出一袭淡淡的万斛清香,怀钰在侍女的搀扶下落步下了马车。
“平身。”淡淡一声响起,众人起身。
站在人前的尚书令抬眼看去,怀钰一袭盈盈素衣,长睫之下双眸剔透,透露出一股疏离之感。
这便是,先帝惦记了数年的人吗……
皇宫正宫门大开,两侧来迎接的人约莫有二十余人,当今尚书令领头前来相迎,能以此等阵仗入宫的人何其稀少。
今日亦是怀钰的生辰,宋辑宁特意让中宫持了场家宴,以待她来。
踏入宫中,见此熟悉之景,怀钰只能生生忍住泪意,宫中不能落泪,是不吉之事。
脚下一软差点跌倒在地,侍女急急扶住她。
立政殿中,宋辑宁刚下朝,还未褪去金丝绣制的明黄龙袍,此刻来回踱步满眼期待着怀钰的到来,毫无帝王威严,他有许久没见她了。
殿门被推开,宋辑宁见到那抹熟悉的身影,急急从高台之上走下,“阿钰来了。”
笑着迎她,思念与期待之意溢于言表。
怀钰掐了掐自己的掌心,提醒自己清醒,忍住质问之意,跪地行了正礼。
宋辑宁伸出一半的手悬在半空,神情不自觉冷肃下来,这还是,怀钰第一次给他行礼。
“在阿钰心中,与我是否只存君臣之谊?”
明知故问,怀钰没有答他的话。
宋辑宁没追问缘由,还是弯腰伸手扶起她,“我说过,阿钰不必拜这大昭任何人。”
起身看了眼周围,立政殿一切如旧,只是人都不是从前的人了。
怀钰出身望族,母亲是前朝嫡长公主,父亲是镇守边关的临安侯,家中只她一女,当今太后亦是纪氏宗族的人,虽说不是父亲亲妹,她也能称其一声姑姑。
眼前这人,先帝有嗣之下,庶弟登位,名不正言不顺,何其可笑。
原本想了许多想同怀钰说的话,此刻对上她怨怼的神情,宋辑宁只觉如鲠在喉,捏紧了衣袖下的手。
怀钰沉住气,轻声开口,“臣女想见见太后…”
太后是先帝生母,先帝已矣,太后处境又会如何?
为何先过问的不是他,为何不想见他。
宋辑宁拒绝了,“太后身体不适,容不得人叨扰。”
是身体不适还是圈禁,两人皆心知肚明。
怀钰真想破口大骂他不忠不孝,枉为人伦。
宋辑宁只默默拉起怀钰的手,将她带至高台之上,摁坐在龙椅上,“朕说过,朕要与你共拥这天下。”
他在提醒她,不要忘了从前答应过他的诺言。
似是儿时的一句话,怀钰从未当真,闻此有一瞬的诧异。
背对着宋辑宁,怀钰未看到他脸上的伤神。
颈部滚烫的气息袭来,耳垂温湿,吓得怀钰起身推开了他,宋辑宁撞落身后博古架上一堆木简。
两人之间的氛围沉寂诡异,周围站着的宫人纷纷低垂着头,生怕被牵连。
怀钰泪眼婆娑,朱唇轻颤,“陛下,臣女已有婚约…”
她从前从来不会对他以尊称。
宋辑宁怒着打断了她的话,“他已经死了!”
他现在是这天底下最至高无上之人,怀钰纵有什么想反驳,也无法说出口。
她还有家人氏族要护着,她们家已经没有先帝的庇护了。
他最见不得她哭,他心痛,伸手想替她抹去泪滴,却被躲开了,手僵在半空。
此一回,他不会放她离开。
心中知晓此刻向怀钰吐露再多心声,她也听不进去。
宋辑宁握起她的手腕,“我给阿钰备了生辰礼,随我去看看?”
总归来日方长,他有的是时间与她重修于好。
两人从立政殿出来时,恰巧见着皇后前来回禀家宴事宜。
怀钰眼眶稍有些泛红,手腕还被宋辑宁牢牢握住。
见此情形,傅霓旌内心不免些许受伤,“陛下…”她的脸面像是被人狠狠剜了一刀,她堂堂中宫,都不曾,不能进立政殿。
宋辑宁拉着怀钰走的极快,怀钰回头扫了一眼傅霓旌,对她贤名怀玉早有耳闻,连母亲都对其大加赞赏。
“陛下让娘娘伤心了。”怀钰嘲讽之意不尽。
宋辑宁停下脚步凝着她,“若你想,朕会废了她。”这话说的认真。
联姻罢了,何来感情。
怀钰抽出他手掌中的手腕,拒绝之意尤其明显,况且此等寡廉鲜耻之事她做不出来。
原本只是想故意呛他一句。
又至茗苑,是怀钰与宋辑宁,与先帝初见的地方。
五岁入宫,养在太后膝下,那时她是皇子们的伴读,他们每日便是在此跟着夫子学识。
见怀钰停步不前,宋辑宁揽着她进去,独自坐在院落的石凳上。
此处年久失修,蛛网沿着屋檐垂挂,枯叶落得遍地。
宋辑宁问她:“阿钰可还记得此处?”
怀钰怎会不记得,湿了眼眶,她与先帝初识的地方,她怎会忘记,嘴上却说:“不记得了,陛下带我来此作甚?”
宋辑宁深深地看着怀钰,“我将此处赐予阿钰为居所,可好?”像是询问,实则下定。
怀钰气恼地想跑出去,他心中明明知晓此处对他们而言是何意义。
没给她逃走的机会,宋辑宁一把将她拉过拥入怀中,他是何意显而易见。
他儿时孤身寂寥,生母不见踪迹,养母利用他只为得恩宠,父皇不喜。
可他明明满腹诗书,雄才大略,指挥战事谋无遗策,年纪轻轻便赫赫战功,凭什么皇兄生来不用努力就能轻易拥有他想要的一切。
怀钰揣着明白装糊涂,“臣女怎能住宫中,臣女应该回侯府住。”
宋辑宁没有听她这句,自顾自的问:“知道为什么要是这处吗?”见她依旧冷漠疏离,“因为这是朕第一次见你的地方。”
她当真不明白他的心意吗,他不信。
宋辑宁拥着她,拥地紧,怀钰难受却无法挣脱开来。
他用圣旨逼着她回来,还收了她父亲的兵权,她现在就犹如待宰的羔羊一般。
苑门外,裴朝隐敲响门,“陛下,家宴快开宴了,皇后娘娘让人来请了。
好生熟悉的声音!
怀钰身子一僵,宋辑宁抱着她自是明显感到,他还真好奇她看到裴朝隐的反应,牵起她手往外走,“走吧,这可是朕专为你而备的家宴。”
推开苑门的一瞬,怀钰就看到了裴朝隐,这人可是先帝的心腹!
“宋辑宁,你不要脸。”怀钰抬手就想甩去,被宋辑宁稳稳接住。
都说先帝是突发疾病而亡,亲立了旨意让皇弟为帝,她一开始便不信。
先帝常年习武,又崇尚养生之道,怎会在帝位仅仅六月就崩逝,如今看来,更能肯定是宋辑宁联合他人做的局。
怀钰心寒的看向裴朝隐,“他待你不薄。”
裴朝隐作揖,“臣一直都是陛下的亲信。”
何其诛心的话。
怀钰像是失了魂一般,浑浑噩噩地被宋辑宁带至晋华居。
傅霓旌见宋辑宁揽着怀钰进来,又见他深情地看着怀钰,强撑着笑颜,“陛下既来了,诸位也可落座。”
宋辑宁点了点头,拉着怀钰与他一同正坐在了主位。
那位置,本应是帝后同坐。
傅霓旌怔怔地站在一旁,台下诸人大都知晓个中缘由,却皆不敢多看多问。
宋辑宁当真是人如其名,“民心固结,邦本辑宁。”
即位一年,该狠之处绝不手软,滥官污吏多被处置,对下却又为怀柔之策,颁布多道利民诏令,若要真说,他确实比先帝更适合坐这个位置。
只要得了民心,即便宋辑宁来位不正,亦无人能威胁到他。
底下这些人多是命妇,偶有几个心腹官员,无人敢谏言。
怀钰想挣脱着起身,她不该坐在那里的,“臣女应该坐回自己的位子去。”
只是哪怕她此刻下了台,傅霓旌也不敢坐过去。
宋辑宁牢牢揽住她,怀钰朝座下看去,下面竟然还坐着自己的母亲。
顺着她目光看去,宋辑宁在她耳旁笑了笑,“朕听闻夫人在边城数年落了旧疾,特意让人请了其进宫让太医仔细医治,阿钰可还满意?”
临安侯府富可敌国,怎会差钱,世间什么名医寻不到,非得宫中太医?
怀钰咬牙切齿,他这是在威胁她。
宋辑宁一副是又如何的样子,他要她往后都瞧着,只有他是最配得上她,最适合她的。
宋辑宁给自己倒了杯酒,对众人道:“开宴。”
傅霓旌不得已坐在了宋辑宁席案旁,她虽被拂了脸面,却也要给足了宋辑宁面子,端起一小杯酒起身,“臣妾敬陛下,祝…”
宋辑宁顺着她的话,“那便敬我们阿钰,生辰快乐。”端起自己的酒杯递到怀钰唇前。
明黄色雕着龙形的酒杯,除了天子谁人敢用。
怀钰不喜饮酒,奈何是宋辑宁亲自喂她,众人面前,她不得不咽下,宋辑宁这才笑着应了皇后的酒。
怀钰僵坐着,宋辑宁与下面的臣子攀谈,听得他们奉承之言。
不知是不是饮酒多了有些醉意的原因,手竟不安分起来,搂向了怀钰的腰。
好在被席案挡住,下面的人不会看到,怀钰推开他的手提醒,“陛下饮多了。”
宋辑宁盯着她看了好半晌,“阿钰既说朕饮多了,朕不饮便是。”
挥手推倒了酒斛,酒斛滚落在地发出一声脆响,摔开了盖洒了一地酒。
天子怒意,下面便乌泱泱地跪了一地的人。
是啊,他如今已是帝王,掌握着所有人生死,怀钰心中悲凉。
母亲腿不好,怎能一直跪着,见宋辑宁没有丝毫想让底下的人起来的意思,怀钰服了软,“母亲身子不好,求陛下让她起身。”
宋辑宁将她搂的离自己更近,“只要你答应朕的要求,朕就让他们起来。”
“什么?”怀玉有点没反应过来,要答应他什么。
宋辑怄气的看着她,“你在明知故问。”
旁边的侍女,很快又添了新的酒斛上来,傅霓旌笑着让众人继续落座入宴。
酒斛中的酒,不会儿见了底,他好像有些醉了,双眼朦胧又带着一丝忧伤。
宋辑宁起身弯腰抱起怀钰,朝晋华居外走去。
这无疑于向众人告知,纪怀钰,是他宋辑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