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辞眠还没回神,又被路迎春的话震惊到了:“就在这里?没有送去医院吗?”
“嗯。”路迎春说,“她身份特殊,不想闹出什么新闻。而且我在这里为她做了简单体检,除了有些营养不良之外,没有大碍。”
许辞眠目光闪烁,他听到身份特殊,心底生出了结交的意愿,诚恳说:“方便见面吗?路教授。您知道,我负责许氏科技产品的生产与分销,其中就包括主体值的改善与思觉塌陷的□□等精神方面,像隔离中心的隔离舱就是由我们生产的。或许我可以为这位长辈提供什么帮助。”
路迎春思索一阵,说:“应该没问题,我去问问她。”
说着,路迎春起身走到一扇白色门前敲了敲,说:“墨墨,我这边在接待两个年轻人,你想见一见吗?其中有一个,是许氏集团分公司的总裁,没准可以利用他们的医疗设备帮你更好地恢复身体。”
墨墨。姜渔听到这个称呼,呼吸一顿,仿佛又看见那个无助地站在母亲尸体旁边的女中学生了。她情不自禁地起站起来,看向那扇门后。
门后传来一声:“当然。”
路迎春推开门,露出与客厅一样朝南的卧室。简朴的一米五木板床上,被褥整齐,一个穿着麻黄色唐装的苍老女人正站在床尾的画板前。她将银发盘起,转过身时,沟壑纵横的脸上染着许多油彩,她露出虚弱的微笑,散发出一种平易近人的气质。
许辞眠再次迷糊了,难以相信地说:“倪老师?”
倪中墨也有些惊讶,她打量着高高瘦瘦的许辞眠,说:“真是难得。现在的年轻人应该很难认识我才对。”
“我小时候有一个朋友很喜欢您的漫画,她给我看过您的照片。”许辞眠礼貌说,同时面向姜渔介绍说:“这位是著名漫画家,九十九页老师。”
姜渔看着弱不禁风的倪中墨,心中百感交集。那个眉宇间带着倔强与英气的女中学生,在此时与有些佝偻的老人身形渐渐融合在一起,她的目光历经岁月的洗刷,仍带着一股希望的蓬勃之气。
姜渔按下复杂的情绪,彬彬有礼说:“倪老师,您好。”
倪中墨微笑着点头示意,欣赏地说:“没想到许氏的总裁这么年轻。”
房间中一时沉默,许辞眠讪笑着主动开口:“倪老师,我才是那位总裁,而且也只是负责一些分公司的事情,所以年级不大,让您见笑了。”
“哦,不好意思。”倪中墨一怔,带着歉意说,“你们进门的时候,我总觉得这位姑娘身上有一种很特别的气质,再加上你主动为她介绍,我还以为你是这位姑娘的秘书呢。”
“不是的。我们是朋友,之前在隔离区我们……”许辞眠继续解释。
“行了,小许。这不重要,倪老师对这些不感兴趣。”姜渔轻飘飘地开口。
叫谁小许呢。许辞眠被打断后不满地瞥了一眼姜渔,心说怎么给你杆就顺着爬啊。
姜渔回了一个眼神再说:不要乱阵脚,我是在表演对你的不满。
好吧。许辞眠忍气吞声不再在这件事上纠缠,他切入正题,说:“倪老师,路教授说您是从幻境沼泽中醒过来的,我没有冒犯的意思,这肯定是一件好事,但这实在太令人惊讶了。”
许辞眠顿了顿,说:“能跟我们分享一下您的经历吗?我负责许氏的器械研究生产,您的经验对我们在幻境沼泽相关器械方面的研究至关重要。”
他不卑不亢地补充:“当然,这涉及到商业利益,我会为您的信息提供报酬。”
“不用。”倪中墨温和笑说,“我的信息不会有什么参考价值,而且我和路姐都认为,这信息目前对科学研究的帮助也不会太大。”
“为什么?”许辞眠一头雾水。
“因为,这个信息将幻境沼泽的研究方向,引到了神学。”路迎春不无感慨地说,“墨墨说,是一个自称海猫神的神明将她救出来的。”
“海猫神?”
许辞眠再次听到这个称呼,不由自主地看向倪中墨身后的画板,画板上铺满浅蓝色的颜料,波纹荡漾,象征背景是一片宁静大海。主体则是一只异瞳的九尾猫,目光神圣又怜悯。
“就是您画的这只……这位吗?”许辞眠迟疑地说。
“嗯。我准备将它当作我人生的最后一部作品。”倪中墨也看向画板,叹了口气,说:“只是我印象模糊,无法将海猫神的全貌精准还原,总也无法定稿。”
姜渔看着那一幅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别改了,海猫神就应该是这样才对。
因为以往按照纪小麦的描述定做的玩偶,以及姜渔自己按照描述画在蛋糕上的图案,都太丑太抽象了。
她们就像一对画画很烂的姐妹,总也无法画出理想中的画。直到有一天,她们的想法被一位顶级画师给画了出来。眼下,身为一名白嫖的甲方,姜渔没有任何理由指指点点。
于是姜渔诚恳说:“您画得很好,如果真有海猫神,应该就是这个样子。”
“是吗?”倪中墨听了很欣喜,“那真是太好了。毕竟我搁笔太久,可能不太了解现在的年轻人喜欢看什么。”
许辞眠没办法忽然转变思绪,让自己立刻投身神学的领域。事实上,他有种恍惚的荒诞感,著名漫画师和顶级科学家,在这里对着一个丑猫夸夸其谈,甚至将丑猫引为幻境沼泽中救死扶伤的神明?这都是什么跟什么东西?
他整理着思绪,面上赞叹说:“您的画工自然是无可挑剔的顶级水平。至于年轻人的审美,晚辈或许可以提供一点想法。”
“别那么客气,我最近这些天也在网上看年轻人的漫画社区,我很希望听到年轻人的声音。”倪中墨用眼神鼓励许辞眠说下去。
许辞眠点点头,煞有其事地分析说:“目前,文娱市场仍然钟爱塑造英雄形象的作品,尤其是在关于衍生体、支配者、幻境沼泽这些对人类具备压迫性质的元素上,读者观众喜欢看到更有力量感的角色被创作出来。这种期望要更盛于几十年前,以至于最近出现的文学角色形象都较为偏激。”
“您这幅海猫神的画稿,风格偏向于可爱,清新,治愈,是顶级的作品,我个人是十分愿意为其买单的。但流入市场,是不是可以尝试再添加一点哥特元素?话说回来,您说海猫神将您救出来……”
许辞眠难得一下子讲这么多话,其实都是为了提出自己对海猫神的质疑:“幻境沼泽里,应该很危险吧?搏杀,恐怖,猜忌,鲜血,尸体,我记得书里看到幸存者会记起这些事情。海猫神,若是真的存在,那这个名字听着也像是会把那些幻体一口吃掉嚼碎一样,怎么会是这么温和的形象呢?我建议是不是在祂身上画点骷髅?嘴角流血,毛发里夹着内脏,那些尾巴都缠着人的尸体……”
许辞眠讲到一半忽然感到肩膀传来一股怪力,他被锤了一个踉跄,整个人靠在门框上,扭头怒视姜渔,姜渔正收回拳头说:“你不适合文娱行业,小许,而且审美有待提高。”
许辞眠语气一沉:“你懂什么。”
“我坚持自己的观点,倪老师,请保留这幅形象进行创作就可以。”姜渔不理许辞眠,“我真的很喜欢。”
“好,我会考虑的。至于这位……”倪中墨看向许辞眠,笑着说:“你讲得也对,幻境沼泽中凶险万分,海猫神可以说是在里面大杀四方,但,祂留给我的印象就是这样的,很宁静。似乎不管发生什么事情,祂总能找到办法解决一样。”
“……是晚辈欠考虑了。”
许辞眠轻声说道,眉眼不自觉地看向路迎春教授。他还是觉得离谱,尤其是听到倪中墨近乎“虔诚”地去复述海猫神的遭遇时,路迎春竟然也是一副认真听讲的样子……真不是在哄这位童心未泯的倪老太太玩吗?换言之其实倪老师是不是真的陷入了幻境沼泽,还没有定论。
他开始觉得这世界都疯了,自己和姜渔不是来这里疗养精神的,这两位德高望重的老人才需要。于是转向姜渔说:“真是受益匪浅,我觉得我们这趟真是来值了。”
我们这趟真是来值了,那就是可以走了。
姜渔会意,她想了想,问:“倪老师,请问您这部漫画想讲述一个什么故事呢?”
“海猫神会庇佑祂的信徒,将不慎陷入幻境沼泽中的信徒们一一拯救出来。这是一个单元故事,我希望把一些故事,穿插在每个人的幻境沼泽里讲出来。”倪中墨眉眼慈祥,她看着海猫神,陷入了回忆,语气悠长。
“一定是个很精彩的故事,期待看到您的大作。”姜渔点点头,看向路迎春说:“路教授,我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有些事要忙。许辞眠喊我喊得突然,我没安排好时间,今天恐怕只能聊到这里了。”
路迎春一愣:“可我还没为你们做精神健康的辅导……”
“听到倪老师的故事,我的心情平静了许多。”姜渔态度坚持,看着许辞眠微笑说:“隔离区的意外,其实我没太放在心上。是许辞眠大题小做,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不过,能见到您,我很开心。”
许辞眠眉头拧紧,其实心里听得很满意,他觉得姜渔将不耐烦表演得很好。尤其是她看向自己时的那双笑眼,里面藏着许多掩饰不住的嫌弃。是很上乘的表演。
“我也是。”路迎春欲言又止,说:“嗯,那好吧,我就不留你了。”
姜渔点点头,许辞眠则要来了倪中墨的联系方式,保证自己会安排最先进的医疗设备为她做检测,才与姜渔一起向两位老人告辞,前后脚走出办公室。
关上门后,路迎春默然许久,走回卧室,她看着重新专注画画的倪中墨,语气担忧:“墨墨,你刚刚说你要把它当作人生最后一部作品,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觉得身体不舒服?”
“……啊?”倪中墨停下画笔,愣住了,爽朗地笑了出来,“没有。不过就是到岁数了而已,都这把年纪了,当然是最后一部作品作品。”
“是啊……我们也到了要跟这个世界说再见的时候了。”路迎春稍稍放心,更多的愁绪却涌了上来,“你不说的时候,我没有这种感觉。原来我们已经需要考虑自己最后能在这世上留下什么东西了。”
路迎春抬起眼,看着倪中墨那双灵气不减的双眸,忽然又释然地笑了:“不说这些了。既然是你最后一部作品,肯定要把我画上去的吧。”
“当然。你,我,我的妈妈,很多人,都会画上去。”倪中墨重新转过去画画,说:“你有没有想再添点别的角色?你的女儿?”
“她对这些不感兴趣,不会喜欢的。”路迎春没怎么考虑就回绝了,她沉默了一会,说:“倒是有一个人,你可以帮我把他画上去。”
“嗯?是谁?”
“我那位还在休眠的长辈。”路迎春自己忍不住笑了,“两百多年了,他休眠的时候,还是旧纪元。等他醒来时发现蓝星这副样子,肯定吓死了。给他画一个单行本故事吧,这是他的晚辈送给他的礼物。”
专心画画的倪中墨也跟着笑起来:“有意思,我同意。”
“他还有些东西,一直留在家里。我回去找一找交给你,就可以画得更像他了。”
“好。”
……
露天停车上,许辞眠姜渔一前一后,姜渔打开车门,许辞眠坐入后座,姜渔则坐入驾驶位,启动车辆时,听见许辞眠说:“还算顺利,你的演技很好,可以说得通。”
姜渔不置可否,只是一味开车。
“说起来,你当时锤我,真是一招妙手。”许辞眠轻声轻气地慨叹,“既表达了自己的不耐烦,也暴露了对我的敌意,这是一个很好的伏笔,你怎么想到的。”
“我是真听烦了。”姜渔淡淡说,“你的审美确实低劣之极。”
“……我只是侧面去印证她们到底是不是在开玩笑。你不觉得她们有问题吗?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神?还救人?还是只猫?生活在海里?还那么可爱,怜悯,神圣?”
许辞眠一股脑把自己在办公室没说的话都说了出来,他看向冷着脸的姜渔,很想获得对方的认同,继续滔滔不绝:“这种东西小孩都不信吧?小孩能信一只猫拯救人类?还不如信一只猴子呢,孙悟空多厉害,退一万步说,哆啦A梦也比这什么海猫有本事吧?人家小叮当可以掏出传送门从幻境沼泽传到现实,是不是很合理?”
许辞眠看到姜渔忽然一只手伸向副驾驶。
姜渔摸到那个金属箱,单手扣开,翻盖,那是一把通体猩红的手枪,哑光质感,枪管比寻常手枪粗两三倍有余,她拿起枪怼着椅背,利落上膛。
“怎么了?”许辞眠讶然。
姜渔单手开车,目视前方,另一只手晃了晃,说:“要让我说,我认为这也是从哆啦A梦肚子里掏出来的枪,你知道它叫什么吗?”
许辞眠一听,以为姜渔很认可自己对海猫神的质疑,还顺着自己的话开起了玩笑,很配合地问:“叫什么?”
“人生重来枪。你再废话,我就会用这把枪把你传送到下辈子。”
许辞眠眼中一丝笑意僵住,他老实坐回去,整个人又虚弱几分,丧气地说:“你不够幽默,司机。”
“接下来怎么开?”姜渔问。
“按导航开就行,我设定了路线,包括速度,严格执行就好。”许辞眠看着车外飞掠而过的风景,说:“现在,你已经‘绑架’我了,正在甩掉我身边的许氏眼线。很快他们就会察觉到不对劲,追上来。但我的路线会继续让你甩掉他们。”
“明白了。”
车内陷入沉默。
直至半个小时后,姜渔眼看着已经要开出曙光之城,忍不住问:“不是说会有人来追上我们么?”
“我也发现了,竟然没有一辆车追上来。”许辞眠嘴角挂起一丝自嘲的冷笑,“看来我父亲安插在我身边的人,业务能力下降得很厉害。也许是因为上一次在隔离中心的事情,让他对我有所不满吧。这样也好,方便我行动。”
姜渔无意掺入许氏家事,她只是确认计划没有出错,再次沉默开车。
豪华轿车在车流中继续穿梭,逐渐开往城外的方向。
……
在豪车后六七公里处,一条姜渔刚刚驾车驶过的商业街,人头耸动。
大家都在围观街道上两辆熊熊燃烧的商务车。车里没有一个人跑出来,大家交头接耳,说是车里的人早已经被死了。无独有偶,从这条街道逆行过去,好几条街道都出现了类似的意外事故。或是有人死于轿车之内,或是有人暴尸街头。这些人死法各异,地点不一,却都是在短短几十分钟内,相继死亡。一时间,难以推断其中的联系。
大家都知道,今天的曙光之城不安全。
而在距离辐射物收容所不远的地方,还有一起案件没有被人发现。这是一条偏僻冷清的泥土巷路,平时很少有人经过。从地上的车辙来看,今天第一个经过这里的车,大概是一辆轿车。在那几分钟后,一辆简陋的面包车同样进入这里。
倒不是用车辙分辨车型的,因为这辆面包车仍然停在路上,并将永远停在这里了。它的车身已经四分五裂,就像一块被切分的蛋糕一样,切割面光滑平整,与三四具尸体一样,七零八落地散在巷路上,机油与鲜血渗入了土地,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信息。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这些人是被一瞬之间的攻击致死的,没有力气挣扎也没有机会逃跑。
巷路上唯一可见的几个脚印,来到了墙边。一个男人从左肩向下的半边身子已经没了,他的右手里握着手机,屏幕还亮着。这个人在注定的死亡面前,用最后的力气靠着墙发出了两条信息,一条是给他的爱人,是一句抱歉,一个地点,一串密码。另一条发给他的上司,上面说:“许总遇难,对方人多极强。”
那边回复:“放心。”
只是不知道他临死时收没收到这条信息,又有没有真的放心。
另一边,商务街上,市警已经赶到,隔开了人群。一个小孩忽然在人群中弯下身子,因为他看到脚下有一台屏幕碎裂的手机。他捡起来,点开屏幕,没有密码。屏幕停留在回复消息的界面,这个手机的主人向对面发送“放心”的消息后,就没有再说话。
小孩看看手机,又看看已经燃烧殆尽的两辆车。大人捂住他的眼睛,不让他去看里面的尸体。
小孩心底里怕怕地想,希望收到消息的那个人不要真的放心,这边可出大事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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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人无再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