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话在宁时的心中,已经憋了很久很久。
此时此刻,对着正主说出去,竟是意外地畅快。
而看着面前剑修茫然又无措的表情,宁时心中更是得意。
……看吧。
你引以为傲的东西。
你的经脉,你的修为,你的血肉,你的骨骼。
应该全都是我的。
应该全都是只属于我的。
宁时阴暗地想着,如果继续说下去,剑修会是什么反应呢?
他是会撕掉这一层彬彬有礼的人皮,露出里面孤魂野鬼的腐朽吗?
还是会假装什么也听不懂,转身离去呢?
真的很想看到他的反应啊,宁时想。
所以,他继续说了下去。
他说:
“别装了,你真的失忆了吗?”
“你真的已经忘记了这具身体的来历了吗?”
“你这个小偷,你是一只鸠占鹊巢的杜鹃。”
“不知道这个身体你用的是否可还舒服?”
剑修的眼睛慢慢瞪大了,却是什么话都没有说。
宁时看着他,心中暗道原来是第二种反应。
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但是这些话,他还是要继续说完。
宁时扬声:“你偷走了属于别人的人生。”
“你应该去死的,江晏。”
他用这一句话做了总结。
剑修没有想到对方能说出这些话,神色微微怔住了。
他沉默片刻,抬起头,对着宁时道:
“其他的问题先放一放……你是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宁时咬牙:“不,这个不是重点。”
剑修观察着他的神色:“我算是看明白了,你早就认识我,对不对?”
“看起来对我还有几分了解,所以知道我的姓名,也不足为奇。”
“只是……”剑修再次提起了剑,“你那些关于什么灵魂什么身体的无稽之谈,实在荒谬。”
“我在竹城长大。”
“我曾经有爱我的亲人……虽然他们现在已经不在了。”
宁时:“不,你没有亲人了。”
剑修扫了他一眼,可能被他的无礼冒犯到了,于是口中毫不客气:
“哦,那是你的理解。”
“看你的所作所为,想来从小没有收到过什么关爱吧?”
“所以才会说出那样的话,也不足为奇了。”
宁时:……
这野魂牙尖嘴利,完全是挑到了他的痛处踩。
剑修在对方脸上看到了表情的崩坏,于是继续满意地说下去:
“我只是失忆了。”
“对于灵魂与身体是否契合这件事,合江宗自然是给我仔细检查过的。”
“结果是——现在你看到我正在使用的身体,就是我原原本本、和灵魂严丝合缝相符的身体。”
宁时挑眉:“你猜我信不信?怎么会有宗门费这么大劲,就为了检查这种无关紧要的东西?”
剑修望着他,神色中隐约带了几分怜悯。
他缓缓开口:“首先,我认为这并不是无关紧要的。”
“而且你对于我,对于我的灵魂和身体的适配程度,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关注。”
“这不可能无关紧要。”
他接着说下去,看着宁时,眼神像在看一条小流浪狗:
“至于宗门做这样的检查……你凭什么认为不会?”
剑修轻轻抚过攻玉剑:“啊,我忘了你是一个连师门都不敢报的鼠辈。”
“想来也是没这个条件给你们检查的吧。”
宁时:……
他彻底破防了。
有一股热血冲上他的脑子,连带着里面的血管都在一跳一跳的。
宁时伸出手掌,一把向对方拍去!
这一下,他用的十足的力气。
剑修早已料到他会突然发疯,并没有躲开,只是提起剑来格挡。
一瞬间,两股灵力相撞,掀起的余波冲飞了周围环绕的巨石。
宁时一击不成,皱了皱眉,又随即打出了第二下!
剑修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发疯,难以置信道:“……你有病吧!”
“我有招你惹你了吗?”
剑修的语气,相比于之前更加不耐,可以说是彻底放弃了礼貌的沟通。
但宁时却升起了一种难以言明的痛快——
明明对方和自己一样,都是见不得光的身份。
凭什么他就可以披着一张名流的皮,装作一副好人的样子呢?
越是这样,他就越想要撕掉对方的礼仪。
让他忘记自己在合江宗里学到的东西。
然后变得像自己一样。
……
剑修躲过了他的第二下,并进行了回击。
于是顺理成章的,二人又开始打了起来。
这次,失去了对陨铁的顾虑,场面更是昏天黑地。
剑修有所准备,在自己身体周围运转灵力,根本不容异物近身。
于是宁时只能在他旁边的物体上下功夫,将符纸贴到上面来。
这令他有些烦躁。
而同样烦躁的还有看似占据上风的剑修。
在不用碰触陨铁后,对方的身形比刚才更快了,数次躲过了他挥出的剑光。
剑修每一击都在落空。
二人如此打了一刻钟……竟是完全没有分出胜负。
然而和陌生人对战,极为消耗体力和脑力。
现在,两个人都有些累了。
他们各自靠在一块巨石上,相隔了十余丈的距离,安静对视。
宁时不知道剑修在想什么,他只知道自己现在很是烦躁。
他忍不住按了按额角,但摸到皮肤的那一瞬间,又想起现在这块脸皮是匆忙之间贴上去的——
再摸就摸皱了,很可能出现脸皮掉了的情况。
他便悻悻地放下手,转而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身旁的石头。
他想,怎么会有人脸皮这么厚呢?
明明是对方强行占用了自己从前的身体,但居然还用的理直气壮的。
至少他在对方身上,没有发现一丝一毫愧疚的情绪。
宁时想,这是不正常的,尤其是在剑修宗门那种正道之光的氛围下。
这样只有两种可能。
一种就是对方确确实实失忆了,误打误撞占据了自己的身体。
而另一种情况,就是对方伪装成正人君子演技太好。
宁时望着对面的人影,换了个站姿,结果不小心牵动了腰侧还没有完全愈合的伤口,让他呲牙咧嘴了一下。
……伤口都会愈合的,这是小问题。宁时想。
对方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才是大问题。
虽然自己刚才推测出了两种可能,但是再仔细往深一想,他又觉得这两个方向都不是很正确。
——自己用见行符观察了他这么多年,确实正如剑修所言,他现在的灵魂和现在的身体极为契合。
没有出现过灵魂和肉身不兼容的不适。
这是一个足以推翻前两种猜测的线索。
那么,事情就奇怪了。
宁时抓了把自己的头发,有些抓狂——事已至此,连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怎样做了。
如果身体换不回来,自己就要这么把目光紧紧跟在剑修身后,看他一辈子吗?
而如果身体能换回来……自己那么大一个胜意门怎么办!去合江宗要学剑法又怎么办!
他无语望苍天。
而在他对面,剑修观察着这个看起来精神不太正常的黑衣人。
只见他不知脑补了什么,脸上的神色风云变幻。
剑修:……
他错了,他就不应该挑这个日子去魔界着急抢陨铁的。
剑修现在只想逃离这个鬼地方。
他想了想,扬声道:“到此为止吧。”
“江某就此别过了。”
说罢,转身欲走。
站在远处的宁时自然是听到了他的话,他本能地御气向对方飞去,试图阻拦。
剑修被他这神经病纠缠了这么久,早就预判了他的动作,身形一晃,往一旁躲去了。
宁时见他的动作,却突然怔住了。
好像是有一个细小的钩子,把刚才两人对战中所有的细节都串联了起来。
——打斗中,两个人很多习惯都是一样的。
比如说攻击的时间、攻击的动作。
甚至不仅是打斗中的动作。
就在前一刻,他还看到剑修靠在身后的巨石上,有些烦闷地按额角。
然后剑修看起来还想捋一把头发,但这个动作因为他已经带了发冠而硬生生止住了。
……这些小动作,为什么也会这么相似呢?
宁时想。
如果说是原本身体的作用,那自己现在使用的也是别人的身体,却为什么也会做出这种动作呢?
这些年里,他先是看过何家乱七八糟的藏书,然后又看过了一些比较小众的修真材料。
在当时,很多东西,他只是看了,也只是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并没有放在心上。
而此时此刻,看着面前的剑修,从前他所读的某一本书中的某一段文字渐渐浮上脑海。
逐渐在他的记忆中更加清晰了:
“人有一主魂,此乃常事。”
“天下芸芸众生,莫非如此。”
“亦有异者,罕见如日月同悬。”
“此异者,为双主魂。”
“总角至而立,或双魂安于一体,互不相干。”
“或一主魂逸出,另寻寄体。”
“逸出者,可谓之分魂。”
“双主魂此事不类伦常,有悖天道,故有损伤之症。”
“外现于体,多为忘却前世,不知来处。”
……
记忆中的古籍被一把合上。
但脑海中写着这几句话的墨迹,却愈发浓重起来。
几乎是在宁时心头挥之不去了。
他怔怔地望着剑修,一时间没有了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