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体双魂之事,到目前只是个猜测。
但宁时心中却几乎能肯定,这就是事情的真相了。
因为有许许多多从前被他忽略掉的细节,此刻都能串联起来了。
还记得那年在金鸡驿,他与尚是少年的剑修同坐在一起吃饭,两人的筷子总是不约而同地夹向同一道菜。
就连对方在宗门里面的表现也是。
宁时曾经想过,如果当年是自己进入了合江宗,也会做出和少年一样的选择——
那就是努力地学,拼命地变强。
好像只有这样,他才能脱离从前那些苦兮兮的日子。
但剑修确确实实已经丧失了从前的记忆,却依然做出了宁时想象中的选择。
这怎么不能算一种默契呢。
时间再往后推上几年,就是他们此刻在魔界的相遇了。
一样的攻击套路,一样的小动作。
也许真的只有一体双魂和分魂的说法,才能解释这件事了。宁时想。
如果想进一步确定事情真相的话,他自然也有办法。
作为一个造诣还算高深的符修,制作一张探测灵魂的符纸并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和灵魂相关的事情,总是会有一些难度和麻烦。
也就是说,这张符纸并不是他现在想画就能画出来的。
他需要一段时间来研究和调试——这时间肯定不会是今天。
自然,他在今天是无法通过符纸来验证对方灵魂的真相了。
宁时想到这里,微微心急了起来,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回到人间的胜意门了。
然后窝在自己的房间里,制作出这一张能决定他自己和对方未来人生的符纸了。
宁时思绪腾飞,表现在面上,就会显得眼神飘忽,心不在焉。
他面前的剑修自然是察觉到了。
——明明刚才还和自己打得热火朝天的对手,突然停下手中动作,开始在一旁发愣。
这任谁来了都能看出不对劲儿吧!
但有了刚才和对方对战的经验,剑修谨慎了很多。
他只是远远看着对方,犹疑地向后退了几步,默默拉开自己同这个黑衣人的距离。
而宁时对此无知无觉,依旧沉浸在一场“恨了这么多年结果发现恨的人是另一个自己”这场荒诞的闹剧中。
剑修见对方没有反应,便彻底放下心来,加快了御气逃离的速度——他被这个神经病已经在这里纠缠一天了,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他通用灵力,身形几乎是化成了一道红光,在黄扬城上空略过去了。
可宁时毕竟修为和他不相上下。
剑修此时逃跑的动静有些大了,自然而然,也就被宁时注意到了。
宁时只觉得远处的天亮了一瞬,似乎有红光穿透混浊黄沙,他便下意识抬头望去。
然后正好和飞在天上、正紧密关注着他的动向的剑修对上了目光。
宁时还没有什么动作,但剑修神情为之一凛!
——他几乎是要怕了这不知道底细黑衣人,对方看过来,便觉得对方是要冲上来打自己。
剑修握紧了手中的剑,已经做好了再次面对一场恶战的心理准备。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面前的人眼神发直,犹如梦游一般。
他漆黑的眼睛深不见底,直直在自己身上转了一圈,却没有再做出攻击的动作。
剑修搞不明白他在想什么——按照他们已经打了一天的趋势,这是一个对方攻击自己的好时机。
但他却安安静静地伫立在那里。
他本来就穿着一身黑衣,身后的巨石也是暗色的。
剑修浮在空中,低下头来往地面上那么一看,只觉得他和那一片苍茫的荒原融为了一体。
莫名有几分……孤寂。
这个念头才在剑修脑海中划过,就被剑修自己甩出去了:
怎么可能。
按照对方三番五次阴过自己的性格,应该是故意做出了不同寻常的动作,来吸引人步入圈套吧。
剑修如是想着。
但对方既然只是在原地呆着,那对于自己,就是一个绝佳的跑路机会。
剑修陡然提速!
黄扬城上红光大盛,宁时眯起眼睛向上看去,不过是一呼一吸的功夫,剑修的身形就变成了一个黑点。
就连他飘扬在身后的发带也看不到了。
在几息过后,剑修的身影完全消失在了天边。
只余下空中的一缕细长的红光向远方延伸去——那是还没来得及暗淡下去的残留灵力。
宁时看着。
他就这样仰头望着天,看着那道光渐渐变暗。
从此黄扬城上空又是一片混沌的景象,没有再路过的修士把它照亮了。
魔界同人间一样,也是有白天黑夜、四季更迭的。
宁时在这里耽搁了太久,那混沌的天色也渐渐暗淡下来。
他吐出一口气,看着自己衣服上的毛领微微颤动着。
这一片荒原中,和他那年落选在竹城城郊所见的景象,也没什么不一样的。
他长大了很多岁,走过了很多地方。
但在一些事情,却总是像鬼打墙一样纠缠着他。
宁时想,他那一次,也是在剑修离开之后,一个人静静坐着。
等到日落鎏金,等到暮色四合。
等到好像世界上只有他自己一个人。
……在竹城那次,自己后来去了哪里?
宁时昏沉地想着,哦,原来自己是回到了何家。
那这么比起来,现在还是好一点的。
他至少可以回到自己的胜意门。
宁时轻轻摸了下自己假面的边缘——黄扬城风沙大,他在此地停留了这么久,面具边缘已经微微干燥起翘了。
如果不能及时保养,怕是这张面具从此就废掉了。
而从长远角度考虑,宁时想,自己未来还是再次用这张脸皮和剑修打交道的。
重做一张实在是麻烦,只有现在就离开魔界,返回胜意门修补这一个选择了。
……也许这就是天意。
天意强行打破了他在此地沉溺往事、伤春悲秋的思绪。
宁时终于离开了那块支撑着他身体的石头。
他揽一身风沙,带千头万绪,腾空而起,向天的尽头去了。
……
而此时,在这身形落寞的胜意门门主的意识海中,江晏的神魂正在听啾啾叽叽喳喳。
啾啾:“你说他刚才在想什么呢?怎么突然不打了,任凭你走了呢。”
江晏怒拍它的脑袋:“请你不要这么盼望这种场面好吗,我们已经打了一天了,都很累了。”
“好吧,”啾啾振翅,“我的意思是说,分魂这个行为很奇怪。”
“回溯的这些年里,我们都能看到,他是非常想搞死……呃,你那个身体上的灵魂的。”
江晏面无表情:“那就是我,谢谢。”
啾啾:“所以!他刚刚的行为真的很不正常。”
江晏又熟练地捏住了它的鸟嘴,道:“你安静一点,我好像听见分魂在自言自语。”
“也许他说话的内容,可以给我们线索。”
……在外界,宁时确实是自言自语。
他飞在这一片宽阔的天地中,不见先人与来者,便续起刚才的思绪,回忆从前那本书上关于一体双魂的内容。
于是江晏被迫听了一耳朵他有理有据的推断。
江晏:……
他可算是搞明白分魂刚刚对自己态度大变的原因了。
原来这孩子经历了一番推测之后,认定自己是一体双魂。
也就是说,此时的宁时,和刚刚同他打过一架的剑修,本质上都是一个人。
江晏的意识体扶额——在某种程度上,宁时已经猜到了事情的真相。
接下来,就只剩下去验证了。
和他猜测中的一样,宁时再次回到了胜意门,然后又坐回到了桌前。
江晏:“……所以他要继续开始画符了,是吗。”
啾啾点头。
只见宁时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本相关灵魂的古籍摊在面前,然后比对着上面的文字,勾勾画画。
这个时期的宁时,已经是一名非常专业的符修了。
他所画的那些内容,如果不是对此也有研究的同行,绝计是无法看懂的。
江晏借着他的视线看了几眼,便觉得头晕目眩,遂放弃,转而和啾啾在宁时的意识海中闲聊。
一人一鸟才说了两句,便见到宁时画符的动作突然顿住了!
江晏:?
他现在简直是怕了这个时间阶段的分魂,见他举止不同寻常,一下子便紧张起来。
江晏的视线渐渐抬高了——这是宁时站起身来了。
只见宁时向房间中某个角落走去,江晏看着,起初还不明所以。
几步过后,却恍然大悟——
宁时在走向他的假脸皮架。
黄扬城里发生的事情有点多,分魂一回到胜意门,只记得画符。
却忘记了修补自己脸上的这张假面。
宁时抬手,江晏只觉得脸上微微一凉。
然后他视线移到了手上一张轻薄的东西上。
宁时就站在此地,顺手拿起架子上用来制作假面的油脂,取出一块在手掌心捂热了,再揉到这张假面上。
附在他身体上的江晏:……
这假脸皮是用动物的皮革制成的,此时却没有温度,摸起来的触感有些诡异。
……自己也许真的是在合江宗被惯坏了吧,江晏想。
他有些希望宁时把手里的东西放下了。
可能分魂与他心意相通,宁时终于不再蹂躏那张假面了。
他将其展开,挂在了架子上,头也不回地转身坐回了书桌前,继续画符。
江晏看不懂符纸,便开始琢磨刚才所见的场景。
于是刚刚那张假脸皮在他脑海中越发清晰了。
……不仅仅是在黄扬城,他绝对是在其他地方也见过这张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