颖王府西院,颂清池畔,崇德水榭。
静太妃身穿一袭胭脂色罩纱绣白桃花罗裙斜倚在竹席榻上闭目养神,竹榻之后立着两个小侍女手执团扇轻轻摇动着为她消暑。
水榭四角的水晶缸中安放着数块巨冰,王府侍从跪坐在水晶缸后默然操纵扇车,让凉风吹到整个亭阁之内。
可是,现下立于亭阁中央大声背书的姜越禾额角处却冷汗淋漓,目光飘忽:“……然而文王犹方百里起,是以难也。齐人有言曰:‘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基,不如待时。’今时则易然也。夏后、殷、周之盛,地未有过千里者也,而齐有其地矣;鸡鸣狗吠相闻,而达乎四境,而齐有其民矣。地不改辟矣,民不改聚矣,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也。且王者之不作……且王者之不作……未、未有……”
竹榻从左数下首第一个位置上,叶阳乔一袭白衣手拿着书册,目光在书页和姜越禾脸上来回逡巡,也有些着急,抬手挠了挠头顺便用口型暗示他:未有疏于此时者也——
谁料直到他快说完这句,姜越禾才注意到他的动作,目光扫过来,呆愣愣地无声问他道:啊?你说什么?
叶阳乔闭目皱眉无声叹了口气。
——自己简直要被他笨死了。
但他还是又重复了一遍:未、有、疏、于、此、时、者、也——
“咳咳。”
上首闭目养神的静太妃抬手掩唇轻轻咳嗽了几声。
两个少年同时吓了一跳,偷偷望去——
所幸太妃并没有睁眼。
“咳,我自己想起来了,”姜越禾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强调了一下,随后开口神色如常地按照叶阳乔的提示接着背了下去,“未有疏于此时者也;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时者也。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孔子曰:‘德之流行,速于置邮而传命。’当今之时,万乘之国行仁政,民之悦之,犹解倒悬也。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惟此时为然。”
终于背完了,两个少年又同时长舒一口气。
直到这时,静太妃才慢悠悠地睁开眼睛看着这两人,凉凉道:“你们两个小崽子啊……倒是在我面前演得一手好配合。罢了,阿禾日后多向小阿乔学习学习,人家这么小就能背得比你更好,若不是在这儿等你考校结束,隔壁院子外头水井里湃着的冰粽子人家早吃上两三个了。”
“母妃你净是胡吣,”姜越禾却不像叶阳乔那么好糊弄,脸不红眼不眨地戳破她的鬼话,“叶阳乔身体不好,平日里在咱们王府他连饭都吃不了两碗,那冰粽子顶多吃半个。就算他一天不吃饭也吃不了三个啊!否则心疾一犯,他自己倒是一卧倒万事不知,叶家转头肯定杀到王府门前管我们要人。”
叶阳乔听着他的话,眼睫一垂,抿起嘴来。
“嘿,你个小孽障倒是嘴上不肯饶人的很呐,”静太妃从榻上直起身子来美目一睁,朝姜越禾招手,“滚过来。”
姜越禾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还是顺从地走到竹榻旁边,弯下腰去让自家母妃揪起耳朵,假情假意道:“哎哟哎哟……疼疼疼……”
“阿乔,静娘娘为你做主,你说肯不肯原谅他?”静太妃转头去看坐在下首的叶阳乔,语气中带上了几分温柔,“若是阿乔不肯原谅,静娘娘便让他将这《孟子公孙丑章句》整篇抄上百遍。”
叶阳乔闻言笑着摇摇头:“我无事。”
“母妃您听,阳乔都说放过我了……”姜越禾一看叶阳乔不计较,转而又向他母妃得了便宜卖起乖来,“那冰粽子在井水里湃久了浸得太凉吃起来是要伤身的,阳乔身体不好肯定受不住,您就看在他的面子上饶我这回吧?”
“……唉,若是你父皇尚在人世,看我如今教育不好你,指不定又该说我太惯着,”静太妃随意一叹,松开手去躺回竹榻上闭目小憩,“算了,我也乏了……如今功课考校结束,你们两人自去玩闹吧,须知课业不可荒废。”
叶阳乔从竹椅中起身,与姜越禾对视一眼,共同朝太妃拱手行礼:“是,儿臣(阳乔)谨记。”
二人并肩从崇德水榭走出去后,姜越禾抬手挥退身后跟着的侍从和婢女,转头揽住叶阳乔肩膀,凑在他耳边低声道:“今日多谢你提醒,我刚刚在母妃面前那样说只不过是想让她早些松口放我们出来,没有冒犯你的意思,对不住啦。”
叶阳乔骤然被姜越禾揽在怀里,立时浑身一抖,又被他按住肩膀耳语良久,自己的耳朵后面那块皮肉实在敏感得遭不住他这般磨人,有些慌乱地抬起胳膊用手中卷起的书卷将他的脸格开,低声胡乱应答道:“我、我知道,你好好说话别凑这么近。须知……须知君子授受不亲!”
随后,撂下这句话他便抬腿远远跑在了前面。
姜越禾站在原地反应了一会儿才转过脑筋来,抬手一指他背影迈开步子追上去:“哎——你莫要仗着自己背书比我强就胡编乱造!我只听过男女授受不亲,哪里有什么君子授受不亲!叶阳乔你回来——”
二人你追我赶地进了颂清池畔另一侧的王府书房,在将手中书册放回书架后一同坐在廊下品起冰粽来。
叶阳乔定期来王府做客已有两年之久,静太妃也当他算半个儿子看待,故而不曾外道,每当他来都只教他与姜越禾同吃同学,点心用度两人也是一样的,唯独在用两餐时叶阳乔有单独的一盅药膳。
这样断断续续地养起来,再加上阳乔在叶府中的父母兄长悉心照料,瞧着竟是比当年两人初见时气色更好些。
今日正是端午节过后第二天,前两日为了过节赶制出来的许多粽子都还没吃完,如今便将这些东西作为每日两餐之间的茶歇点心,以显示王府爱惜民力、不忍挥霍粮食之意。
“我看这有蜜枣、莲蓉、蛋黄和豆沙的,”姜越禾把自己剥好的雪白粽子放在碧玉方形盘中排成一排推到对面,让叶阳乔先选,“你要哪个?切莫贪凉多吃,吃不了留给我。”
“……哦。”
叶阳乔点点头,指了指那个豆沙的,抬手去拿。
他前两日受了风有些头疼,因此今天未曾束高头发,只用了一条雪色发带将满头乌发低低扎起。长发柔顺光滑,本就在刚刚跑动的过程中有所滑脱,现下他动作一变,额前几绺长发垂下随风飘荡,于行动上有些妨害。
姜越禾默默看着他折腾半天也没能将长发重新扎好,从鼻子里轻叹一声后起身离开,留下一句“等着”便转身去了屋内。
当他从屋子里拿了自己的木梳回来时,正撞见叶阳乔抿唇咬着发带,抬手自己摆弄着满头长发,眉眼间也不见得有多着急,只是神色安静地、轻缓地控制着自己十指的力道,摸索着在脑后尝试理顺乌发。
雪白的十指在乌黑柔亮的发丝间来回穿梭,如玉般的脸颊上神色淡漠,浅色眼睫微眨,水红色嘴唇间贝齿轻咬着那条霜雪般的锦缎发带,端的是美人梳妆,慵懒而自持。
姜越禾竟然长久地愣在原地,看得痴了。
直到彼时从未自行梳过头的叶阳乔耐心告罄,转过脑袋披着长发抬手取下齿间咬着的发带做出递给他的样子,姜越禾才如梦初醒一般回过神来几步走上前接过发带,在他的身后坐下为他梳起头来。
叶阳乔这时才倒出手来去拿那豆沙粽子,在碰到粽子的前一刻被姜越禾淡然攥住头发止住动作,出声提醒道:“未曾净手。”
于是有侍从端来水盆和细布,叶阳乔重新洗干净双手以后才拿起粽子来吃。
姜越禾一边为他梳着满头长发,指间全是如丝缎一般柔滑的手感,一边听着对方浑然天真的咀嚼声,有些心猿意马。
过了数息,叶阳乔咀嚼声一停,有些黯然地叹息道:“刚刚扎头发用了太多时间,冰粽子不是很冰了。”
姜越禾闻声,鬼使神差般开口应答道:“是吗?给我尝尝?”
先前他们两个也不是没有合吃过同一个点心,这还是要拜姜越禾自从那年冬天以后经常带他逛街所赐。
于是叶阳乔向后仰头抬高手臂,慢慢依靠到了姜越禾怀里把手里那半个粽子塞进了他嘴里去。
姜越禾嚼了嚼,那粽子外边确实不太凉,但是芯子里还有些冰牙:“……那么其他三个粽子,你吃里面冰好的馅,外皮留给我。正好你也不能吃太多糯米。”
叶阳乔仰在他怀里抬眼看他,眨了眨眼睛:“哦……殿下的脸怎么红了?”
姜越禾闻言差点将他失手推到一旁的池子里去,略显慌乱地移开目光推他起身:“没什么!还不是因为你这么大了不会自己梳头、被你给气得!”
“殿下怎会因这点小事就生气,”叶阳乔却在这两年相处中知晓了他的性格,坐起身来转头与他面对面,猜测道,“……难道是因为我耽搁了殿下用点心?”
被他这么没心没肺地一搅和,姜越禾暂且放下了那点旖旎心思,帮他扎好头发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叹息道:“更不可能。乖,别多想,吃你的去吧。”
“……哦,多谢殿下。”
两人各怀心思用完粽子以后,姜越禾取了钓竿来,坐在廊下甩竿入池钓锦鲤,也不挂什么饵料,愿者上钩。
叶阳乔则搬了围棋棋盘出来放在姜越禾身边,自己趴在廊下左右手互搏下棋玩。
两人之间难得有如此静谧的相处时刻,只听得池畔树上鸣蝉声声,池鱼戏水,棋子轻敲。
“叮咚。”
不知何时,池塘里的锦鲤跃起,在池中溅出晶亮水花。
叶阳乔轻声打破了寂静。
“……殿下。”
“嗯?”
“前两日端阳节时我在家中没有过来,刚刚才想起来没有祝过殿下节日安康。”
“……嗯。”
“殿下,端阳节安康。”
“……端阳安康。”
更了更了!我终于又有灵感了!芜湖!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番外·清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