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英娘已经不再期待什么。
她还记得那次争吵后,第二日一早,她提着食盒,被小叶拦在门口。看到他抱歉的目光,她点点头说道:“我不给你们添麻烦,我就在外面等着。”
叶捕头为难地向屋里一望,陈玠正坐在屋里读卷宗,门口的交谈他绝对听得见,但屋里除了翻书声,并无其他声音。
小叶回头,想了想又凑近低声对英娘说:“英姐姐,你也不必如此。头儿正在气头上,过几天说不定就自己想明白了,就像之前一样。”
像之前一样吗……英娘苦涩一笑,念及小叶的好意,道谢后就站在外面,在支起的一扇窗旁,她只要轻侧身子,就能看到屋子里的陈玠。
一连几日,次次都是这样,她从未被允许踏入那间屋子。她只是默默地来,又默默地离开。陈玠不曾与她交谈一句,甚至连眼神也不曾落到她身上。
今日,她仍站在原来的位置,向窗内轻觑,发现屋中无人。几声震雷响过,暴雨倾盆而下,风卷入雨水,向檐下袭来,她下意识将食盒挡在身后,任雨淋湿她的裙面。
风并未因此放弃,接下来它几轮转动,屡次进击,逼得英娘连连后退,直至背抵到墙上。英娘在厨房忙活的一身热气,还未全部消散,在阵阵凉意中打了几个寒颤。她望着雨中风的旋涡,发觉它愈加迅猛的趋势,踌躇了一会儿,下了决心,开门走进屋中。
关门挡住外面的风雨,英娘吁了一口气,低头看看身上,鞋子湿成深色,百褶裙下半部分已经湿透,沉甸甸地箍在腿上。她伸手调整裙摆,一股冷气从裙底钻入,她打了好几个喷嚏。
“吱呀”,门就着风雨声敞开,英娘抬头,陈玠撑着伞站在外面,她对上陈玠喜怒难辨的目光,不由得出神,不防外面的习习凉风顺门而入,她鼻子一痒,掩唇连声“阿嚏”。
陈玠踏入房中,关上房门收伞,对她垂眸扫视,敛眉不发一言。
英娘吸了下鼻子,顺着他的目光向下看,才发现自己的裙子正在滴水,她尴尬地后退几步,又发现湿透的鞋子在地上踩了几个脚印,尴尬地解释道:“我不是故意闯入,外面实在太冷了,我想暖和一下,一会儿我就把地拖干净……”
陈玠打断她,盯着她沉声道:“我已经说过,不必相见。你这几天是在做什么?逼我原谅你?”
“不是!”英娘连忙否认,“我绝无此心!我只是想弥补我的过错,绝对没有逼迫你的意思!”
“多此一举,”他瞟了她一眼,转身将伞放在一旁,背着她说道,“你以为送几次饭,就能抵消你对我的伤害?呵!”他冷笑一声,“我不需要你的弥补,你也弥补不了!”
英娘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我不敢奢求你原谅我,只希望,希望让你好受一些,我到底该怎么做呢?请你……求你告诉我。”
“我早就告诉你,”他一字一句道,“不要在我面前出现。”
“以后。”
“永远。”
不知过了多久,在喧哗浩大的雨声中,陈玠的身后传出微乎其微的应答:“好。”
“既然如此,这房契还你。”
“给你了,我会去变更手续,以后你就是豆腐店的东家。我不想再和你有什么联系。”
屋中默然了一时,就听英娘轻轻道:“就当我欠你的。我会折合成银子,算上利息,一起还你。”
身后响起似轻若重的脚步声,房门开启,大雨趁机演奏一曲由弱骤强的乐曲,最终门扇闭合,寂寥做了终章。
陈玠步伐沉重,走到椅子旁坐下,直勾勾地盯着桌面的白纸。
得知英娘的谎言,他胸膛中涌动着愤怒,日夜不能停息。
怀疑如洪水汇集,他开始审视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她的真情,她的假意,交错复杂,他已难以判断,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他甚至觉得,一切都是虚假。
失去信任的堤坝,洪水倾泻而下,彷徨是升腾的水雾,让一切更加氤氲朦胧,一个念头却越来越清晰。
英娘,从来没有爱过他。
不是的,他又马上否认。陈玠见过她是如何对待秋兰,对待云珠,甚至一面之缘的黄芩,她是那么善良,可善良的她,为什么忍心欺骗他、伤害他?难道她不在乎自己的感受?
可她好像真的不在乎,所以才会一直隐瞒,她对他,只是利用,利用他的保护,利用他的钱财,利用他的身体……
陈玠觉得脑袋像是要炸开一样,他闭上眼睛,双手按揉着太阳穴。有人疾步闯入。
“头儿!”是小叶的声音,他惶急道,“你和英姐姐说了什么?她,她看起来不太对劲儿!”
陈玠动作停滞,睁眼看着他,问道:“她怎么了?”
“我在县衙门口碰到她,她浑身都浇透了,我问她怎么不打伞,她呆呆地看着我,反问道‘伞?’,我没办法,只好替她打开她手里拿的伞,她这才接了,“哦”了一声,平时我做什么,她都要道谢,这回也没道谢,就离开了,像个木头人儿似的!”他觑着陈玠,“头儿,我看她魂都不在身上,这雨这么大,你要不跟着去看看?别出什么事。”
陈玠立即起身,又停住,立了一会儿,复又坐下。他叹了口气,吩咐道:“你在后面悄悄跟着她,看她进了豆腐店就好。”
“诶。”叶捕头只好答应着,他本想撮合他们俩和好,可还是失败了。他转身跑出去追赶英娘。
雨声愈发得急切,像是阵前的战鼓,敲得人心乱如麻。小叶口中英娘失魂落魄的模样,在脑海中不断浮现。他反复咀嚼着自己对英娘说的话。这些日子以来,心中的怒气无处释放,每次见到她,那股怒火,便如添柴加油般越烧越旺,话语脱口而出,如今想来,是不是太过绝情?
然而,他绝不能接受,与一个不爱他的人过一辈子,这是他的底线。可他真的要疯了。他不是没偷看过,那立在窗外的倩影,心里有一种可怕的想法,她再坚持送饭几日,自己可能就要败下阵来。
感情,是一场理不清,道不明的官司。
做都做了,覆水难收,还反复回顾什么!拖泥带水,纠缠不清,哪里像个大丈夫!
陈玠心生烦躁,将一切思绪抛在一旁,拿起桌上华远寨的资料,再次熟记。不过读了几行,他转首望向窗外,雨水倾泻而下,奔赴自己的归处。也不知英娘平安到家了没有。
*
宋英娘病倒了。
记忆中,她很少生病,除了从人贩子手中逃出,泡在冰冷的河水里那次,没有病得起不来身的情况。她是家中干活的主力,不能生病,也不配生病。这一次,她实在是挺不住了。
大雨那天,回到家中,她全身湿漉漉的,头发拧出不少水来。她喝着黄芩熬的姜汤,任由秋兰擦干身子和头发,听着秋兰大骂陈玠,她连为他解释的力气也没有了。
没多久,她先是觉得浑身发冷,像是浸泡在冰水中,她躺在床上,裹紧被子也冷得发抖,接着身上每一寸肌肤都在着火,连呼吸都滚烫。
秋兰急忙寻来郎中,说她是“外邪侵袭、身体虚劳、情志不畅、忧思过度”,由此导致的“温病”,服了药,英娘就昏昏沉沉地睡去。等她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三日早上。
她身上还是有些燥热,喝了粥与药,又再次睡着了。这次,她时而梦到陈玠与自己情意缠绵;时而梦到陈玠痛斥欺骗;时而梦到孩童时的无忧无虑……她还梦到娘生第三个孩子时,痛苦地喊叫,那是多么令人绝望的撕心裂肺。
宽儿紧紧抱着她,浑身发抖,眼泪浸湿她的衣裳。她用手捂住他的耳朵,看着邻居婶子们忙来进去,心里害怕得很。
爹呢?爹怎么还不回来?
只听屋里的婶子们讨论道:
“都找人去请接生婆了,这么长时间,尹婆子怎么还不来?”
“她昨日去邻村了,谁想英儿她娘今日就要生,这又下了大雪,怕是不好往回走。”
“找人再去催催吧,时间太长,要出人命的!”
“我去!婶子你告诉我在哪,我去找!”英娘放开弟弟,冲进屋里。
“你?你不行,你一个孩子……”
“我去!”英娘听着娘痛苦地叫唤,眼泪不住地往下掉,抓着婶子的衣服,哀求道,“娘太疼了,我要救她!让我去吧!”
接着,她就身处一片白茫茫的大雪中,风像刀子,刀刀割人脸,雪有膝盖那么深。她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举目四望,房屋都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她走着走着,渐渐不知自己要去哪里,害怕起来,怕自己再也回不去。回头见雪上还有来时的脚印,又慌忙按着脚印往回走。
随着走近,家的轮廓益发清晰,她的心却怦怦直跳,犹疑不定,为什么没有娘的喊叫声?也没有婴儿的哭声?她拔腿就跑,鞋子陷在雪中也不管,脚着足衣,踩在冰凉的雪上。
近了,更近了,她终于听到婴孩的哭声,和娘的细语。她放下心来,谢天谢地,谢天谢地,娘还在,娘还在……
可是心情为什么还如此沉重?
不知周围哪里传来叫骂声,吵架声。英娘四处看看,哪个邻居家又吵起来了?她无暇去看热闹,只是满心喜悦,想要回家看看娘和弟弟,她掀开门帘,刚要喊一声“娘”。
“咣——”一声巨响,英娘吓得蓦然坐起,心脏剧烈跳动,在胸膛“咚咚”直响。
她抚着胸口,让自己平静下来,突然发现眼前和刚才是不同的景象,怔怔地想了一会儿,才想到真实的结果,心不断地坠下去,坠下去。
外面又“噼里啪啦”地乱响起来,像是什么东西被砸碎了,里面夹杂着秋兰的咒骂,蒋平的劝阻声。
出事了!英娘回过神来,忙不迭地下床穿鞋,拽起件衣服披在身上,忍住站起时的头晕,冲了出去。
距离这一部分故事结束,还有三四章的样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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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决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