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官府太湖剿匪之行可谓是大获全胜,不仅歼灭水盗过百,还抓到了匪首廖正越。还没等水师回岸,消息就不胫而走,传遍了太湖周边各州府,百姓无不欣慰称颂。
因此番剿匪是以晁轸之为主将,又以殷甲军为主力,所以在对待如何处置抓获的一干水盗的问题上,各府长官都静听他的意见,且更重要的一点是,晁轸之是圣上钦派的剿匪将军,在应对水盗的问题上,有专断之权。
“廖正越是罪魁祸首,当然是择日押至刑场就地正法,让老百姓亲眼目睹这个此人的下场。”晁轸之态度坚定地说道,“其余抓获的大多都是老弱病残,一同流放到北方采石场做苦役。”
“那还有一人呢?”沈佑堂小心地问道,“据说那人也是水盗的头头之一,还是廖正越的二哥。这一次能一举剿灭廖正越,这个人起了很大作用。”
晁轸之呷了一口茶,豁然站起来,顿了片刻才说:“他——与廖正越一样,斩首示众!”说着,也不顾其余人等的惊讶,大跨步地出了厅堂。
一出大门,就有两名轻装士兵牵马迎上来,其中一人手里握着两根缰绳。晁轸之抬头看了看天,日头隐在浓云背后,仲夏时节,这种天气对于出访再好不过。剿匪过后,和一群叽叽喳喳的官府人员谈了一整天的事宜,整个人都又乏又烦,晁轸之都没时间去鼋头渚,去了那儿,一是为感谢王管事的相助之情,二是为澄王的一只画舫船被毁而致歉。
三人快马加鞭一路往西南方向去,到了半岛便下马步行,跟着两个守卫进去。鼋头渚原有守卫两百余人,前两天被借去剿匪的人现已全部归位。
王庸磊一席布衣粗衫,刚从一畦菜地里回来,鞋底沾了不少泥土,见晁轸之来,既无意外亦无不好意思。两人抱拳相互问候,王庸磊领着晁轸之进厅叙谈,叫一个小厮带两位士兵去偏厅喝茶休息。
王庸磊进门前,在门槛上蹭了几遍脚上的污泥。晁轸之见了忍不住笑了笑。王庸磊跨进门时抬起头来,呵呵笑道:“我也就在这儿敢这么不拘小节,将军回了洛阳可不要告诉殿下。”
晁轸之笑着连连道:“不告诉,不告诉。”
玩笑几句后,晁轸之郑重地向这位老管事表达了自己的感激和歉意。王庸磊一面命人上茶上点心,一面道:“将军哪里的话?将军此次能将水盗连窝端掉,既是将军的能耐,更是太湖百姓的福气。一只画舫而已,怎么能与这关乎百姓民生的大事相比。我家殿下虽然不事政务,但这点道理还是懂的。”
晁轸之在洛阳与澄王有过几次照面,但也只是泛泛的交情,这回得了这么大的帮助,纵是王庸磊说的轻松,等他回到洛阳后也一定要去澄王府一趟。两人又聊了一会儿,说到谢溯的太湖之行,就连王庸磊也感叹:“到底是谢公的独子,和他父亲一样,人虽文弱,却不失他们谢家人的那点胆识。”
晁轸之愁眉叹道:“勇气可嘉也要量力而行。小溯在船上与水盗相争时磕破了头,到现在都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真叫人担心。”
“哦?这么严重?”王庸磊闻言不禁坐直了身子,目露关切,“听闻最近有位神农堂的大夫在无锡的赵员外家出外诊,将军可让那位大夫给谢公子瞧瞧。”
神农堂的医术天下闻名,就连京城里的御医也比不上,晁轸之闻言欣然大喜,“既如此,我一回去就让人去请那位大夫。”
快近午时,王庸磊请晁轸之留下用饭。吃过饭后,晁轸之站在厅前,一丈外便是通往太湖的水渠,他望着离岸围住的一湾曲堤,忽然问道:“王管事,您在太湖这些年,必定听到了不少看到了不少,可知道太湖水盗的前任舵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从南面的湖上吹来一阵凉风,拂动挂在檐角的风铃,叮当作响。王庸磊踱至晁轸之边上“怎么?将军对廖老头子感兴趣?”
晁轸之道:“能教出廖勇、廖正越两个义子,我想那位廖舵主必是不一般的人。”
王庸磊道:“我也是听闻,真实情况你得去问关在牢里的那几位。听说廖老头子原来和你一样。”瞟见晁轸之惊讶的表情,淡淡一笑,继续道:“不知是犯了什么事,被开除了军籍,回到家乡又遭遇江南百年一遇的灾情,最后当了水盗,纵横太湖数十年,虽抢掠不断,但极少伤人性命,算得上是个人物。他一死,廖正越当了家,才惹出那么多的恩恩怨怨。”说着微微一叹,“人已作古,再去探究别人身前之事已无多大意义。你这一战,至少能给太湖带来十年太平。”
“十年太平。”晁轸之低垂眉眼,喃喃低语道,正沉思自己从军之道,却忽然听见老管家大笑道,“将军不要思虑太多,十年太平也是功德一件。”
晁轸之盯住老人看,霎时豁然开朗,拱手道:“晚辈受教了。”
晁轸之想着趁天黑前能把那位大夫请来给谢溯治伤,遂辞别王庸磊,返回城中。经过福满茶楼时,楼上传来一惊一乍的哄闹声,问了随行的士兵才知道就这么一天的工夫,城里茶楼酒肆里的说书先生就换了新故事,把他们在太湖上剿匪的事迹绘声绘色地说给客人们听。福满茶楼的说书先生是位口技了得的老才子,靠着一把扇子一块醒木就能神乎其神地把故事说得精彩万分,让听众犹如身临其境。
晁轸之坐在马背上,停驻在茶楼门口听了一小片段,不禁莞尔,心想这说书先生虽然讲得夸张,但大体也没有太离谱。到了最后,楼上说书的人拍了一记响亮的醒木,将这次太湖剿匪称之为仲夏时节的太湖围猎。
“太湖围猎!”阴暗的地牢里,成为阶下囚的廖正越背靠乌黑的墙壁坐在地上,仰头盯着乌沉沉的牢顶,他今天从狱卒口中听到了外面人说的这次剿匪,呵呵自嘲。旁边是他刚享用完的晚饭,大块的红烧肉,上好的花雕酒,吃完了滋味还在舌头上打转,即使自由身,他也很少能享用到如此美酒佳肴。没想到能再睁开眼睛,人一醒,他就在牢里了,肩上的伤也有人给他处理包扎好了,吃的都是好酒好菜,明显是准备送他好好上路的节奏。
“二哥。”廖正越背离墙面坐直了身子,手脚上的镣铐随着他的动作哐当作响,“你睡了吗?”
廖勇的牢房就在他隔壁,他身上的伤虽然好了大半,但自从进了这里就很少活动,基本上都是躺在柴草堆里,“没有。”除了他们两个,其余水盗全部被关押在了另一头的牢房。
“我们什么时候上路?”廖正越问。
“快了。”
两兄弟在外面斗得你死我活,到了这里反而做回了兄弟。廖正越吃饱喝足睡不着,睡前总要数数,数着数着就总想到自己何时上法场。“二哥,你帮了晁将军,为什么你也会在这里?”这个问题,廖正越很早就想问了,他听到隔壁的人翻了一个身,没有回答他。
“对不起。”廖正越在黑暗中低下头,低低说道。两天前,他肯定不相信自己会说出这三个字,“是我害了所有弟兄。”
廖勇平躺在柴草上,虽然睁着双眼,但也看不到什么东西,在听到他最自负好胜的四弟能说出这几个字,不禁为之一动,一转话锋改问道:“你为什么要烧杀湖丝贡船?”这是两天前弟兄们灾难的源头事件,“义父以前教导我们,即使做盗寇,也要有信义,凡事不可太过,你就是过犹不及。”
廖正越半天没声响,过了好久才说道:“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义父对我说过的话。我烧杀湖丝贡船,有我的原因。”
廖勇难得地冷笑一声,“原因?你倒是和我说说看。”
“因为……”一开口,廖正越就语塞,不像平日里那样牙尖嘴利,深吸一口气后说道:“明天,我明天再给你讲。今天狱卒没说我要上路,我想我们明天还会再活一天。”
第二天早晨,廖勇被一个穿轻甲的士兵带了出去。廖正越不明所以,猛跳起来奔过去,可拷住他的铁镣不长,将他圈在三尺半径内,拉直了他也碰不到槛栏。
士兵喝道:“不关你的事!”
廖勇跟着士兵一路走过天牢的通道,经过另一头牢房时,听到霜花荡弟兄们喊他的名字,他只垂了头,压抑着自己不去看他们。
“将军。”廖勇知道是谁让人把他带出来的。
晁轸之一身酱色绸袍便服,站在一棵绿荫如盖的大树底下,屏退了士兵后道:“看来气色还不错。”
廖勇道:“多谢将军挂怀。”
晁轸之笑:“后天我就要送你们兄弟俩上刑场了,你还谢我?”
廖勇也笑,笑容真诚,“若不是将军答应我的请求,后天上刑场的就不止我们两兄弟了。”
晁轸之走过去,经过廖勇身旁时按住他的肩头,叹道:“下次记得与人做交易前事先想好兑换筹码,不然会输得很惨,这一次,我先给你想好了。”说着,大跨步往前而去,留下一人茫然地站在树下。
廖正越窝在角落里默默地数着一根一根的柴草,原先还是按着顺序数,数到后面就全乱了,念到六千六百四十九的时候,听到另一头有响动,忙挪开身前的一堆柴草站起身来。果不其然,是廖勇被带回来了。
“二哥。”廖正越叫道。
带路的士兵站在牢房外的甬道,面无表情地大声道:“明日午时,送二位上路。”
终于还是来了,廖正越慢慢地蹲下身,双手抱住头。但这种临死的恐惧只来了一会会儿,很快他又抬起了头,刚才宣读上级命令的士兵已经走了,廖勇和往常一样,躺在柴草堆上,不知他听到了这条消息是否也感到了害怕。
“二哥,我昨天说过今天会告诉你我烧杀湖丝贡船的原因。”此时不讲,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廖正越不想把这件在心底埋藏了许久的事情带到地下去,“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义父的教诲。说起来我还是个少爷种呢,若不是万仰和害死我全家,我也不会一出生便成了孤儿,成了做盗匪的命。”
廖正越极力忍住,没让哽咽声从喉咙里发出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后接着往下说道:“灭门大仇我不会不报,只不过我不该领着兄弟们一起去烧贡船,否则他们也不会死。”说到这里,他支撑不住内心的悔恨痛苦,掩面哭泣,等情绪稍微平静一些后,打叠起精神将最后的话说完,“还有一件事情我也做错了,我不该派人去暗杀你,二哥。说到底,我们是兄弟。明天我们就要去见义父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请罪。”
隔壁牢房的人面对着墙壁侧躺着,听完这一席死前肺腑之言,没说半个字,只身子动了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晁轸之去见过廖勇后,吩咐了手下人明天死刑的事,匆匆去了沈府,昨日那位神农堂的左大夫就来给谢溯看了伤势,说是谢溯脑袋里有淤血,施了针开了药,不知现在人醒了没有。他本人仍和其他殷甲军士兵住在城郊的营地,只把伤重昏迷的谢溯安置在了沈府。沈佑堂不知谢溯身份,但因着是晁轸之的朋友,忙把全城最好的大夫全部请来给谢溯看伤,又安排了府上仆人好生照料。
“海月姑娘,”晁轸之到了沈府门前,见海月跟着一个沈府下人从里面出来。
“晁将军,我是来辞行的。”海月道,“临走来看看谢公子,人还是没醒,不过听沈府的下人说有位医术了得的大夫来瞧过谢公子,相信谢公子很快就会好起来。没想到会在此遇见将军,等谢公子醒了,还请将军替海月转达一声。”
晁轸之早就知道谢溯与海月之间,只不过是谢溯单恋罢了,可到底两人一同经历过生死,对于海月的匆匆离去颇有不快,但转念一想,这位姑娘来历神秘,不似大家闺秀更不像小家碧玉,早早离去,断了谢溯的一厢痴念岂不更好,“不知姑娘可否告知要去哪里?等小溯醒了,我也好有个交代。”
海月略一沉吟,微微一笑道:“海月本是江湖儿女,自是往江湖中去。”
晁轸之听她这样讲,也不再追问,拱手道:“那晁某祝姑娘一路顺风。”
这一天晚上,谢溯迷迷糊糊地睁开了双眼,瞥见昏黄的屋里有一人影,想喊却只能发出细微地声音:“海月,海月……”
“小溯,你醒啦!”晁轸之在沈府待到酉时三刻才打算打道回营,走前再去看看谢溯的情形,没想到人竟然醒了过来,大喜过望,“真是太好了。”
谢溯慢慢凝聚神识,看清床前的人是晁轸之,又发觉自己正躺在雕花木床上,身上盖的是一条轻薄丝被,才忆起昏迷前的情形,欲要撑起麻木的半身,急急问道:“我在哪儿?海月呢?”
晁轸之按住躁动的他,安抚道:“这不是在太湖上,这是在沈大人的府上。放心,水盗已经被我剿灭了,我们都很安全。海月姑娘住在客栈,没在这里。”
没事了就好。谢溯安心地又闭上眼睛睡去。晁轸之知道只要人醒了就好,心里的一块大石也就落了地,见他又沉沉睡去,不禁感慨,他这个傻兄弟对人家姑娘念念不忘,姑娘却要离去,恐怕从此以后都不会有相见的机会。
百姓们知道这一天是水盗头子被问斩的日子,一大早从牢狱通往刑场的道路就被堵了个水泄不通,其中还有从周边各镇跑来看热闹的人。两个匪首头带枷锁,一前一后坐在囚车里,披头散发,一路上面对各种各样的目光,烂菜叶子、烂鸡蛋,还有锋利的碎石子丢得他们满头满脸。
到了刑场,两人很快被验明正身,监斩官丢下火签令。行刑前,廖正越最后看了一眼廖勇,此时风乍起,他看到了跪在身旁的人的脸——不是廖勇。刀口落下时,廖正越闭眼莞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