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有疾雨般地箭矢射来,可是号角和鼓声越来越近,就像是一只无形而又力量强大的魔爪,它冰冷的指间已勾住了他的后领,再不多时,就要来掐住他的喉咙。
“四当家,他们追上我们了!”船上的弟兄往后看,不住地大喊道,“就在我们身后了!”
廖正越满脸通红,脖颈间青筋暴起,厉声喝道:“叫什么?”
“可是……”
一声巨响阻断了他们的对话,廖正越控桨的小船仿佛突然之间进了风暴区,被一股大浪抬得老高,又从浪尖砰的一声跌落下来,险些翻过去。周围溅起了一圈高达数丈的水花,落下时溅得他们从头到脚湿透。
“这是霹雳堂的□□!”有人在震惊中叫道。
等到平息后,有些水盗觉得脸上有丝丝微痛,手指摸到脸上有条条细微的伤口,一颗一颗血珠从脸颊的皮缝里渗出来,又被浇在头顶的湖水稀释。□□的残片擦伤了他们的脸。试想若是这个□□正好撞在他们船上,那他们岂不是个个都要被炸的四肢分离血肉模糊。
霹雳堂的船上,雷希看到被他的□□弄得惊慌失措的水盗,得意洋洋地大笑,和底下人说道:“只不过是给了一点小颜色看看,廖正越就慌得找不着方向了。要不是晁将军有令,说一定要活捉廖正越,要将他押到刑场在百姓面前就地正法,老子一定把他们炸得稀巴烂,尤其是廖正越,一定让他挫骨扬灰。”
“雷家的少堂主果真如传言中一样性格急躁,将军都还没下令出兵呢,他就先拿□□炮轰了。”晁轸之身边的士兵说道。
宝刀垂地,晁轸之握着刀柄观看不远处的水盗小船,剑眉舒展,无半点恼怒之色,“少堂主虽然性子急了些,却是个识大体知分寸的人。我既说了要活捉廖正越,他不会拂了我的颜面。我担心的是另一边……”
正说着,就有一支利箭从太湖水帮的船头射出,直指廖正越胸膛。不想廖正越正极力稳住小船,想要用桨再奋力划行。船头船尾调转掉转之时,那致命的一箭射偏在了他的左肩,虽暂无性命之忧,但也叫他吃足了苦头,小船上的水盗泛起一片骚动,被廖正越喝住后,惊魂未定,直叹已走投无路。廖正越强忍剧痛,顾不得拔箭,双手撑桨,只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即使周围三面是死路,即使生路只剩下一条缝了,他也要拼尽最后的力气去闯一闯。
“将军担心的是太湖水帮的人?”廖勇惨然一笑,“算起来,水帮与我们水盗算得上是真正的仇家。”
太湖水帮是太湖流域最大的水路镖局,在无锡、苏州、湖州、宜兴各设有分局,无论商船客船,只要是从太湖经过,大多都会请太湖水帮的人护送。水帮帮主严老爷子现年事已高,很少再管帮中事务,都已交给长子严镇洪打理,可就在去年十二月,严镇洪带人护送那批进京上贡的湖丝时被水盗杀害。此等大仇,当然是要亲自报。
“将军,要不要去警告严帮主?”
晁轸之道:“严帮主报仇心切,这会儿见到仇人,早已红了眼,你认为他会听得进去我们的警告?你且命令下去,着所有弓箭手准备,除廖正越以外,其余一律可杀之。”
“是。”
晁轸之仰天一叹,又向太湖水帮的大船上望去,只见老人手持长弓站在船前,灰白的头发临风飘扬,可以想象他内心的悲伤与愤恨。
严万通没有再对廖正越放箭,这是他与晁轸之之间的约定。六天前,晁轸之亲自去往太湖水帮说明意图后,严万通当场答应,但同时也提了一个要求,他要亲手杀了廖正越。晁轸之踩在水帮后花园的碎石甬路上,沉吟道:“廖正越不仅害死了令郎,还害死了数百无辜之人,搞得整个太湖流域人心惶惶,就连圣上也为了太湖水盗之事震怒。廖正越更应该死在刑场上,百姓们期望亲眼看到这个魔头人头落地。”严万通并非顽固之人,晁轸之的一席话让他心头有所动容。最后双方各退一步,晁轸之答应严万通可有一次向廖正越下杀手的机会,若廖正越侥幸没死,那么后面就由晁轸之来处理。
廖勇抚住胸口,又一次感到锥心的痛苦。金红的朝阳照到他脸上,反而愈发显出他的憔悴苍白,心中大哭道:“老四,你作恶多端,我又好到哪里去?我们都对不起义父。”
“你四弟是个人才,有谋略,有胆识。”晁轸之突然开口,他举刀指指那个被围困的人,“还有在这穷途末路时锲而不舍的精神,有几个人能比得上?可惜啊,终究是太过阴毒,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
箭雨从四面八方纷至沓来,令人无处躲藏。一支支利箭射入这十几个残余水盗的胸腹、背部,有的甚至是眼睛、脖颈、四肢。凄厉的惨叫一声盖过一声,水盗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前胸后背插满了箭矢,有些掉入水中,有些歪倒在船里。等到一切过去,小船寂静无声,温热的残血尚自在廖正越脸上流淌,鲜血染红了他的眼,叫声麻木了他的神经。船桨不知何时已掉入了湖中,再也够不回来。他跪倒在一个死去的弟兄面前,从左肩涌出流出的血一点一点地带走了他脸上的颜色。廖正越终于感觉到了疲惫,他垂下头,眼皮沉重,想闭上好好睡一觉。
此时裘屏的六只走舸将廖正越团团围住,距目标不过十几丈远。裘屏欣喜若狂,不想到了最后竟是由他亲手逮住廖正越,有了这份功劳,以后就是沈佑堂大人也要敬他三分。他转身往晁轸之的方向看了一眼。晁轸之站在大船上居高临下,做了一个手掌握拳的动作,示意他前去拿敌。裘屏点了点头,正要大展拳脚时,却见那边死寂的廖正越突然抬起了头,更吃惊的是,见其仰天大笑后翻身扎进了水里。
“快,快下水把他抓上来!”裘屏忙叫嚷道,“不管是死是活,都要把姓廖的给带上岸来!”
廖正越这一举动,引得大小船上所有人一惊。就连晁轸之也没搞清楚状况,问廖勇道:“他这是逃命呢还是寻死?”
廖勇慢慢地吐字道:“我想是——寻死。我们太湖水盗有一规矩,生于太湖,死于太湖。他身上中了一箭,又经过一夜苦逃,早已精疲力竭,跳湖等同于自杀。”
晁轸之将刀鞘在甲板上顿得铿锵响,冷笑道:“想死?没那么容易?就算是死了,我也要把他的尸体带回去,说不定百姓还等着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呢?”
下水寻人的士兵一个个浮上水面,裘屏见着一人出水就急切地问:“找到了吗?”见他们都是摇头,粗声粗气地喝道:“再下去找!找不到人别浮上来!”
另一厢,上官铭见此情形,命手下将准备的渔网拿出来。廖正越若是跳湖寻死倒也罢了,就怕他进了水里逃命,这渔网长十丈,用来围捕大鱼再好不过。
“铮——”湖上不知哪里起了一个清脆声,声音绵长铿锵,一声过后又有一声。人们面面相觑,一双双眼睛来回转悠,把这一小片水域全部扫视了个遍,最后才听辨出声音是从晁轸之的船上发出的。这是古琴声。
众人聚精会神地望去,只见一长发女子坐于船舷,沾血的白色衣裙随风飘荡,膝上正架了一张古琴。弹琴者闲雅平静,双脚晃在船下,身背微微靠着船楼。晁轸之纳闷海月是何时坐在船舷开始抚琴的,他的水师和神兵侯府、霹雳堂、太湖水帮的船只相距数百丈,但见他们纷纷向这边看,难道这琴声能传至那么远?
正当所有人惊讶茫然时,琴声忽然变得激越起来,其中几个略懂音律的人还以为是在谈《广陵散》,再仔细一听,发现不对,曲调越来越急促,让人觉得如有一场疾风骤雨来临,雨点嘈嘈切切地打湖面上,越下越急。
上官铭一边听,一边喃喃道:“晁将军的船上怎么会有一名女子?”
这时,船上的人又发出一片惊叹,一盏茶前还微波粼粼的湖面突然波涛澎湃,犹如那音线强大的琴声携了一股强风掠水而过。
那几个负责下水寻找廖正越的人俱被琴声吸引,探出头后便不再潜下去。裘屏自己也听得入神,无心责骂手下,直到他眼前的这小片湖面越来越古怪,他才回过神来。湖面汹涌的波涛平静了下来,竟转而开始不断冒泡。裘屏站在晃晃颤颤的小船上,只觉水下正暗流涌动,不一定哪时就掀起滔天巨浪来。他敛声屏息,一张嘴张得老大,眼睛眨都不敢眨,全然不知自己的心正在翻江倒海。
六只走舸围住的那一小片湖面顷刻间沸腾了起来,成千上万不计其数的鱼儿跃出水面,跳个不停,哗啦啦响成一片,灰白的鱼鳞在阳光下闪得晃人眼。同时,昏迷的廖正越被这群欢腾的鱼托出了水面。
一曲终了,琴声止。
与此同时,船上的所有人一片哗然惊叹。晁轸之赞叹道:“姑娘神技!”海月回去一个受赞的浅笑。
严万通听完后还楞楞地别人道:“你们听到刚才的琴声了吗?”见他们如捣蒜般地点头,不禁又脱口道:“晁将军竟然请了这么一位厉害的奇女子!”
雷希纵是年轻气盛,也被刚才的琴音和鱼跃满湖的情景所折服,鼓掌大笑道:“好好好,能听到这样的琴声也不算本公子不虚此行了。”
上官铭真心想为那位姑娘鼓掌喝彩,但又苦想不出那位弹琴的女子是哪一号人物,“铜爷,您见多识广,知道那位姑娘的来路吗?”
宁孤铜被风霜深刻的脸颊掩在金灿灿的朝阳里,说道:“海听龙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