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缚住双手双脚的感觉着实难受,谢溯蜷缩在船舱里,像只被丢进锅里的大虾一样,身上的湿衣服快被自己的体温蒸干了,但还是不好受。他在地上扭动着挪了挪身子,长时间的束缚让他的手脚血流不畅,渐渐麻木,动弹不得,想坐起来又浑身没有力气。好不容易翻了个身,看见靠在舱壁上的海月双眼闭拢,好像睡着了。本来他和海月一样背靠舱壁,只是他图舒适,想睡在地上,没想到躺下去就起不来了。
外面的声音震耳欲聋,看来是大部队集结到了一起。“海月,海月。”谢溯轻声唤道。
海月慢慢张开眼睛,看了一眼脚边的谢溯,疲倦道:“什么事?”她已不想再做什么,就打算在舱里睡到天亮,睡饱了才有力气,等到明天太阳出来,浓雾散去,区区几个士兵和两个水盗,她才不会放在眼里。
这时,被押在同一条船上的那两个水盗却显得心急如焚,两人伸长了脖子往外张望。“我们到霜花荡了!”“我老爹还在霜花荡的家里呢!”“外面好多船,官兵把霜花荡都围住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可再怎么焦急也无济于事,想要爬上甲板去观看,刚把上身挪上去,就被一个士兵一脚踩回了舱里。“你们待在这里,不要乱动!”士兵怒喝,拔出佩刀抵在其中一人的头顶,“再耍花样,就把你们一刀宰了扔到湖里喂鱼!”
谢溯躺在角落里冷笑,原来没有老娘在家里等,是有个老爹在等着,看来水师是准备把他们的水盗窝一锅端了。
那个士兵的恐吓起到了作用,两个人畏畏缩缩地退了回去,愁容满面,不敢再轻易妄动。“看来霜花荡是保不住了。”那个高个子仰面靠在舱壁上,一声哀叹,随即他意识到了什么不对劲,挣扎着坐了起来,“官府的人怎么会知道我们的老窝在霜花荡?他们怎么会知道昨天是老舵主的忌日,所有人都会返回霜花荡?难道有内鬼?对,肯定有内鬼!”
矮子比他更悲观,期期艾艾地叹了老半天,最后还哭出了声,“我老爹之前摔断了腿,到现在骨头都没长好,这会儿官兵要是上了岛,他肯定逃不掉。”
“到底是谁,谁出卖了我们?”高个子对矮子的哭诉置若罔闻,一个劲儿地在自言自语,他把身边嫌疑人的名字一个一个念了一遍,又替他们一个一个地反驳辩解,到头来只是把自己搞糊涂了。
“兄弟,”矮子抽泣了两声,“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只盼着四当家……”
“住口!”
矮子脸颊上挂着泪,双手动不了,只能左右扭动脖子往领口上蹭了几下,一脸茫然道:“啊?”
高个子什么也没说,只是往船舱里抬了抬下巴,又转头望外面伸了伸脖子,示意他周围有人,不要多嘴,“不要哭了。我说你一个大老爷们哭什么?你老爹要是看到你这副孬样,肯定拿棍子揍你一顿。”
矮子刚才抽泣抽得上气不接下气,吸了吸鼻子,耸了耸肩,小声道:“我倒是希望他还能拿棍子把我揍一顿。”
霜花荡水域上空的鼓声停止了,四周战船上的弓箭手全部搭弓拉箭,准备就绪。廖勇脸色惨白,呆呆地望着那批神情专注的弓箭手。那一排排的弓箭箭头全部对准霜花荡,尖锐的金属箭头在火光下熠熠生辉。
不,这不是他想要的!廖勇在心里竭力呐喊。他只想要廖正越的性命,并不想其他兄弟们和廖正越一起陪葬。他很想让晁轸之下令让士兵们不要放箭,但晁轸之冷若冰霜的面容让他不寒而栗。
将军到底是将军,曾在战场上经历过生死对决,也曾在残酷的北境荒漠里挣扎求生。晁轸之就算平时再温文尔雅、谈笑风生,到了关键时刻一样杀伐果决,眼角唇边的坚毅冷酷这个时候才显露出来。
真是奇怪,这个时候,雾又淡了一些,水面上的能见度越来越高。可是见到的越多,心里的恐惧就越深。此次全部围剿水盗的战船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廖勇的视线里,他甚至觉得双腿有些发软,若万箭齐发,霜花荡里的人必是死伤过半,他这次怕是真的要长跪不起了。
“怎么?怕了?”
廖勇起先没有注意到这句话,直到发现身边没有人应,才知道晁将军是在问他,他很艰难地开了口,“将军,我们虽是水盗,抢掠的事情没少干,但是以前我们从来都不会滥杀无辜,是廖正越……”
“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你想说杀人放火的是廖正越,他才是罪魁祸首,要杀要剐的应该找他。”晁轸之斜睨了他一眼,冷冷道,“可这是你的想法,对于朝廷官府来说,水盗就是水盗。我不像沈佑堂那群常驻地方的官员,喜欢和你们玩猫捉耗子的游戏。皇上派我来,目的很明确,就是来围剿水盗的。这个时候,这片水域和真正的战场无异,既是战场,死伤难免。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廖勇神色惨然,哑口无言,心里苦叫道:“义父,义父,我和老四一样,犯了天大的错误!”本想利用官府杀掉廖正越,却发现自己实在是太天真,官匪怎能做朋友,与虎谋皮的结果只会被老虎吃掉。
“将军,弓箭手都准备好了。”
“传令下去,位于霜花荡东西南北的四艘艨艟第一排弓箭手放箭,其余弓箭手原地待命。”
负责传令的士兵道:“将军,只第一排放箭吗?”
“我的话你没听明白吗?”晁轸之道,“只四艘艨艟上的第一排弓箭手放箭。”
“是。”
“你觉得廖正越在岛上吗?”负责传令的士兵下去后,晁轸之问道。
船上的号角声此刻响起,盖过了廖勇回答的声音,“不知道。”
号角的声音尚在回荡,几十枝箭头点了火的利箭齐齐往霜花荡射去。暗夜下,水波上,寂静的霜花荡犹如一朵巨大的莲花,落入的点点星火将沉睡在花瓣里的虫儿唤醒。
果不其然,霜花荡里面渐渐起了骚动。
负责传令的士兵紧跟在晁轸之身后,等待下一步命令,只是等了良久,都没见将军下令。比起士兵,更焦急的是廖勇,他凝目望向霜花荡,芦苇摇曳的荡里,点点星火闪耀其间,就像是萤火虫躲在草丛里闪烁。滴答,滴答,他仿佛能听到从刻漏里滴下的每一滴水声,可谓是心急如焚。
小岛上时不时有断断续续的声音传出来,但隔着距离,夹着水波声和芦苇的沙沙声,船上的人没有听到一句完整的话。此次放箭,明显是晁轸之在探霜花荡的虚实,只是不知道这探虚实要探多久。
晁轸之看等得差不多了,便再次下令道:“派几个嗓门大的到前头去,叫阵。”
“是。”
被指派的人分成四批,分别乘坐小船靠近霜花荡,快接近芦苇丛时方停下来。“霜花荡里的人听着,你们已被包围,速速出来投降。”
“投降,投降……”其他船上的士兵跟着齐声附和,士兵们个个中气十足,发出的声音更是气壮山河,铿锵有力。
“霜花荡已被包围,速速投降!”
“投降,投降……”
几番叫降过后,晁轸之一挥手,命人吹响号角,令所有船只上的弓箭手准备。
号角响后,叫阵的士兵喊道:“你们再不出来投降,我们就要放箭了。”
“放箭,放箭……”
“挺能撑得住气的吗?”晁轸之冷笑道。
“不要放箭!不要放箭!”芦苇荡里有人大喊道,而且不止一个人在喊,“不要放箭,不要放箭!我们出来,我们出来!”举着火把的水盗一边拨开芦苇,一边喊求不要放箭。
晁轸之所在的船队正好是对着霜花荡的码头,那码头是隐藏在芦苇丛里面的,平时岛上的人出船都要拨开芦苇。他望着芦苇丛中火光攒动,急速往外面而来。
“不要放箭,我们出来!”水盗是坐了小船出来的,上了船还一直叫喊。等到两只小船载满了人从芦苇荡里艰难驶出,晁轸之顿时一惊,这些人不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就是十来岁的少年。
“铿”的一声,晁轸之将佩刀直落地往地上一顿,怒道,“廖正越这厮,竟然让老人小孩出来当前锋!”他侧首看向廖勇,冷嘲道:“你还说廖正越狡猾歹毒,我看这人分明就是个鼠辈,与这种人对敌简直辱没了我殷甲军的威名!”
廖勇惊然失语,他望着那边小船上的人,鲤伯、板子叔、小芋头……廖正越,你是让他们来出来投降求饶命的还是逼他们做先锋?若是后者,那我真没想到你会狠到这个地步!
“将军,接下来怎么办?”
“抓住他们。所有弓箭手注意,若发现其他异动,立即放箭!”话毕,晁轸之怒气渐消,阖目静思。霜花荡的水盗有百来号人,这些出来投降的老人小孩容易逮住,那藏在芦苇荡后面的人呢?廖正越是想诱敌深入,还是在唱空城计?
这些老人小孩没有反抗,乖乖地跟着士兵上了水师的战船。“你们看,那个是不是二当家?”突然,中间有个少年叫道。
“干什么?”旁边的士兵以为有人要耍花样,立即将这少年反手制住,其余士兵纷纷拔刀。
水盗中间有个老者被刀剑抵得弯下了腰,“兴儿,你看到什么了?”
少年双手受制于人,还被刀架住了脖子,不敢再叫喊,只怯声道:“我,我好想看到二当家了,就在那边的那条大船上。”
“二当家?”老者道,“怎么可能?二当家已经死了。”
“可……”没等少年再说,话就士兵粗暴截断,“你们老实点,别说话!”
而在不远处的战船上,廖勇觉察到小船上的人似乎遇到了麻烦,前去负责押解的人忽然对鲤伯他们拔刀相向,“将军,能否让我见见他们?”
晁轸之道:“会让你们见面的。”不让你见他们,怎能知道廖正越想干什么。
这些老弱水盗在刀剑的威胁下趔趔趄趄地上了通往大船的跳板。士兵们怕他们作乱,将他们全部捆了双手,还用一根粗绳从头到尾将每个人串联住。
“鲤伯,板子叔……”廖勇站到他们面前,满眼热泪。
“真的是二当家!”前面在船上叫喊的少年欣喜地叫道。
“不不,阿勇已经死了。”鲤伯使劲眨巴一双浑浊的老眼,摇头道,“你不是真的!”
廖勇摊开双手,一步一步靠近他们,“鲤伯,我没死,我真的是廖勇。您还记得我十岁的时候在水里游泳脚抽了经,差点淹死,您救我上岸,还训了我一顿?义父五十岁大寿,您陪我到湖州的铁匠铺定制了一把刻了带有福寿二字的短刀。”
这些都是鲤伯与廖勇之间的回忆,他们都不是多嘴的人,嫌少与人提起。鲤伯听后,再盯住廖勇打量了一遍,颤巍巍道:“你,你真的是阿勇?”
廖勇猛点头,眼泪落了下来,“是,我是,我没死。”
鲤伯冲上前,若不是两臂反绑,否则他肯定扑过去抱住廖勇。
士兵们在晁轸之的授意下,没对这场生死重逢多干涉。晁轸之站在不远处的甲板上,静静观看。
“二当家,你怎么会在官兵的船上?莫不是官府的人抓了你,还放出你已死的消息?”
廖勇被他们团团围住,蹭得伤口发痛,忍不住咧嘴皱起眉头。板子叔眼睛尚且雪亮,看出廖勇露出的痛苦,“二当家,你受伤了?”
“没事。”廖勇咬咬牙,强作镇定,“没什么大碍了。”
“中了十几刀会没大碍?”晁轸之悠悠然地走过来,扫了一眼这群老弱病残,“廖二爷,你对他们对说说,是谁把你伤得差点没了命。”
“十几刀?”连鲤伯这样饱经风霜的人也不由地为之一颤,“阿勇,你快说,是谁下毒手要杀你?”
“是老四干的。”廖勇低下头道,“他杀我是想得到舵主的位置,但我没想到他会让你们出来。”
众人哗然,独板子叔愤懑冷哼,“不是他让我们出来投降的,是我们自己出来的。廖正越,早就坐小船跑了!”
“报——”一个士兵跑到晁轸之面前,禀报道,“报告将军,水盗的两只大船已被拿下,但船上没有发现一个水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