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雾细弱轻飘,在粗粝的手指间流转。晁轸之右掌在空气中来回比划,这个自我解闷的游戏他几乎玩了大半个晚上。
“报——”一个士兵急匆匆地跑过来,“报告将军,太湖东南角刘荣锡抓到一只水盗船,船上有四名盗匪。”
“这是今晚逮住的第几只船?”晁轸之收拢手掌,水雾在从指间缝隙中流窜殆尽,手掌中空空如也。
“报告将军,这是今晚逮住的第四只水盗船。”
晁轸之按刀不动,冷哼道:“又是一些小喽喽,一张网撒下去,总会有几条小鱼想从网洞里溜出去。”
身后的士兵道:“将军,刘荣锡那方传来的消息称抓到的人很像匪首廖正越。”
“他确定?”晁轸之倏然转身,神色凛然,他是心思缜密之人,没有亲眼见到,不会轻易相信廖正越已落网。
报告的士兵略一犹豫,正想着该怎么回答,晁轸之一摆手,“罢了,且不管是不是廖正越本人,让船上的鼓手给刘荣锡发个讯息,让他务必看管好抓住的盗匪。另外,今夜计划不变。所有船只人员继续前进。”
“是。”
检验是否是廖正越本人,恐怕让廖勇这个义兄来辨别才最保险。
行军打仗,自古就有利用声音传递讯息的,他们殷甲军原本就有一套自己的声音讯息传递方式,但都是一些简单的术语。这次的太湖夜间行动实是兵行险招,晁轸之听从骆秀士的建议去了一趟鼋头渚,见到了岛上神奇的雪顶朱雀,才有了今晚的计策。那之后他独自一人思量考虑了整整一天一夜,正式行动前,又连同大伙儿设计了几套利用号角和鼓声传递消息的方式。每队船只都配了三到四人专门听辨信号。可即便设计得再精密,号角和鼓声毕竟不能和语言文字相提并论。
廖正越,廖正越。晁轸之心里默默念叨这个人的名字,嘴角冷冷一笑,心里却越发的兴奋,真想赶紧见到这个诡计多端心狠手辣的水盗头子。
晁轸之大步流星,一进入亮堂无比的舱内,便唤人将太湖地图铺在桌面上,问:“我们眼下到哪里了?”
一个士兵用手指着图上的一个方位道:“到这里了。每次向前行驶,兄弟们都会标记好航行的方向和位置。”
晁轸之两手撑着桌沿,双目注视着桌上的太湖地图,默默地点了点头,“其他船只现在都到哪儿了?”
站在桌边报告的士兵手一挥,唤来另一个士兵,将另一张详细记载了此次全部船只航行轨迹的地图放到晁轸之面前,他用手指在图上虚画了一个圈,道:“将军,其他船只都按照计划航行,眼下正全部往霜花荡聚集。刚得到的消息,负责南面的唐紫英那儿出了点状况,两只走舸被人在底下凿了洞,船沉了。”
“那沉船上的人呢?”晁轸之问道。
“那些人都是苏州府衙的官兵,其中一人被水盗杀害,另外几个受了点轻伤,但全部已经上了唐紫英的那只大船。”
“死者的尸首一定要带回去。”晁轸之目色冷峻地吩咐道,低头沉闷良久,眼睛一直盯着太湖布阵图研究,“有人见到湖面上有其他大船吗?”
“没有。”
“该收网了。按照现在的进程,再过一个时辰我们就会到霜花荡了。”
晁轸之亲自去看了一眼船上计时的刻漏,子时已过,现在已是丑时一刻。然后他去了廖勇休息的舱室。这间供人歇息的舱室是个大通间,有很多个床铺,中间还搭了几只用粗网绳搭起来的吊床。
所有的士兵现在都在外面严阵以待,此刻在舱里休息的就廖勇一人,他没有睡在床铺上,而是躺在一只吊床里,旁边的地板上有只空碗。他刚喝过一晚参汤。晁轸之怕他身体支撑不住,特意让人给他准备了参汤,给他补气血用。
“晁将军。”廖勇似是长了一双能夜视的眼睛,知道来人是谁,开口叫了一声,从吊床上慢慢起来。
舱室里很暗,舱顶低矮,只有一盏油灯发着微弱的亮光。在这里,有些个子高的人只能半弯着腰走路。晁轸之脚上穿的是双牛皮军靴,走在木质地板上,笃笃有声。他过去扶廖勇从吊床上下来,“再过一个时辰,我们就到霜花荡了。”
廖勇道:“将军遇到犯难的事了?可有廖某效劳的地方?”
晁轸之道:“我们的一只船说是抓到了一个很像廖正越的人。”
廖勇一怔,问道:“确定吗?”
晁轸之微微一笑,“你的反应和我一样。我刚才说了,他们抓到了一个长的很像廖正越的人,估计是拿画上的人比对的。”
廖勇道:“那将军的意思呢?”
晁轸之道:“我不信廖正越会这么容易被抓住,所以让所有战船继续往霜花荡进发。”
廖勇在舱内来回踱了几步,沉思的时间似乎久了点,“将军是准备收网了。”
“不错。”
“将军,您可曾知道一种叫牵鱼的捕鱼方式?”
“牵鱼?”晁轸之道,“知道,还亲眼见过。有一年冬天,我和家父到乡下去给在田庄颐养天年的祖父拜年,正好见识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牵鱼,一张大网撒满整个鱼塘,一群渔夫牵着渔网边角从一头拉到另一头,能捕到满塘的大鱼。”
廖勇呵呵笑道:“将军果真是见识不凡。可您知道吗?即使是在鱼塘里撒张大网将满塘鱼儿牵起,也总会有漏网之鱼,更何况是在这偌大的太湖,廖某此生还从来没有见过一张能将太湖撒满的网。”
“你的意思是,廖正越很可能会成为一条漏网之鱼?”晁轸之略起踌躇,心里渐渐有了不安,但他很快定下心神,斩钉截铁道,“不,我们这次用的是合围之术,只要在我们围剿的圈子里面,没有一条船可以逃脱!我让太湖上号角鼓声不断,一方面是为了传递讯息,一方面也是为了搅乱那群水盗的阵脚,逼他们现身,只要在太湖上出现,就别想逃掉。现在我们已经抓到四只水盗船了。”
廖勇本想再多言几句,可最终还是忍住了,此时全员水师气势正盛,他不该灭晁将军的威风,长廖正越的气势,于是恭恭敬敬地说道:“将军智勇双全,廖某在此祝将军旗开得胜。”
晁轸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方走出舱室。
这里又只剩下廖勇一个人,他在昏暗中自语道:“廖正越不是鱼,他是条狡猾的蛇。”
霜花荡位于太湖腹地,长有大片茂盛的芦苇,千万竿芦苇在水中亭亭而立,密密相拥,到了秋天,枝枝摇浪花,月明浑似雪。远远望去,就像是整片太湖上独有那块地方正霜雪漫天,似人间仙境。
此刻正值黑夜,雾气稍稍消散了一些,但还是能看见它在眼前弥漫流动,深呼吸时,一鼻子的湿润空气。霜花荡就在眼前了,几十只大小战船全部集合,将这座小岛四周全部围住,震天的号角和鼓声回荡在这片水域上空。
晁轸之站在船头,望着那座被丛丛芦苇掩得严严实实的小岛,他先是在心里赞赏了水盗选的好地方,寻常船只经过,或许还当这只是一片普通的芦苇荡,不会想到中间藏着一座小岛;而且芦苇丛生,正好可以掩藏水盗踪迹。晁轸之熟通诗文,即使从军,也没有舍弃那点风雅,对于美景自有一番赏析,只叹现在是夜里,看不到盛夏芦苇的好风光。
“所有的船都到了吗?”晁轸之问道。
“报告将军,唐紫英负责的那只艨艟还在三里外,可能是因为碰上水盗打了一场给耽搁了,其他船只人员全部到位。”
“好。”晁轸之道,“这批水盗有两只大船……”
“报——报告将军,水盗的两只大船正停泊在霜花荡的南边。”
“那他们的小船呢?”
“暂时没有发现停在湖边的小船,可能被拖进了芦苇荡里。”
晁轸之扫视了一片整个霜花荡周围的水域,一点忧思划过心头,命令道:“让老裘和老吴两条船上的弓箭手准备,先把船上的那群蚂蚱逼出来,再各自带人上他们的船。”
“是。”
对于掩藏在芦苇荡后面的小岛,晁轸之不禁眯起眼。廖正越,你会在船上正面迎敌,还是会躲在岛上等我们来抓。
“将军。”廖勇轻声缓步地来到他后面,他越过晁轸之,直接面对那片他熟悉至极的霜花荡,百般滋味涌上心头,他在这里长大,今天却带人来抓自己的一众兄弟。
晁轸之脚步一偏,侧首望着他,等他开口。
廖勇道:“将军想带人上岛?”
“你有什么建议吗?”
“这里的芦苇一年比一年茂密,是个捉迷藏的好地方。陌生人一进去,转得找不着北,暗地里被一棍子打破脑袋,尸体可以直接扔进荡里。”
晁轸之面色阴冷,“你说的没错。那你知道该怎么对付这样一群喜欢躲着捉迷藏的人吗?”一顿,不等对方说,就自答道:“那就是我们亲自给他们把火点亮,让他们站到光明底下。火烧到屁股了,蚂蚱们就都会跳出来了。”
廖勇原本表情淡淡,苍白无力,但他突然明白了这话的意思,惊恐道:“将军,您这是?”
晁轸之嘴角挂了冷笑,看了他一眼,道:“我答应你的事情一定会做到,廖正越,他逃不掉。”接着,又对近身的士兵高声叫道:“来人,备火把,弓箭手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