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闲的时候,诸葛星和左平月二人跟着蔺云下山喝酒。山脚再往东走一里便有夜市,广进学堂坐落在不远处,所以也能遇上很多其他的学生。
东州的学生和别处不一样,没有一身剑气,妖气或书生气,但一般都来自富贵人家,着装比较讲究。而诸葛星穿着旧了的布衣,左平月从头白到脚,蔺云则堂堂一副渔夫打扮,任谁也不觉得他三个是学生。
他们在常去的一家酒馆坐下。这家店是左平月唯一能接受的地方,因为它够干净,也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江湖人士。老板据说曾是亨通书院的教师,不知为何换了职业,现在开着这家过于清淡的酒馆,除了学生也没人光临了。
诸葛星要了三杯杨梅烧酒。三人开始玩一种竹牌游戏,用牌型决大小,虽不算银钱,但输最多的人要结今天晚上的账。
“三张水牌,望海潮!”蔺云拍出三张竹牌在桌上,然后又从牌堆里摸了三张回去。
诸葛星暗叫不好。蔺云玩游戏特别胆大,只要手里有点筹码就会下注;这第一轮就有了底子,接下来恐怕是诈胡也吓不走的。
左平月出牌则非常保守,只下了一张单牌:“巫山一段云。”
他显然是在凑更大的牌型。
正在纠结时,老板端着他们的酒上来,贴心地放在一旁。他临走时对这三人说了一句:“对了,你们今天回去可别太晚。前两天这附近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诸葛星心不在焉地问。
老板耸了耸肩:“死了人。”
没来由地,诸葛星觉得有些脊背发凉。他看向自己觉得牌搭子们,左平月显然也有些不舒服,蔺云却泰然自若地。
“怎么了?过惯了太平日子,没见过死人吗?”对上他的目光,蔺云笑道。
“不……”诸葛星举起酒杯,摇摇头,还是想问老板,“是怎么死的?”
老板也来了劲,凑过来低声对他们说:“心口处有筷子粗细的洞,血都流干了。”
诸葛星呛了一口。
“怎么了?”左平月皱着眉头问。
“没……吓到了,没见过死人。”诸葛星随口编造道。
两个同伴不屑地“切”了一声,都知道他是不愿意讲,正在胡言论语。
诸葛星拍出了一张“酒”和一张“小儿”组成的“醉公子”牌型,打下去的一瞬间就知道自己打错了,明明有更好的选择。如果把“酒”留着,也许下一轮就能有凑出更有价值的“醉垂鞭”。
或者没打错,也许另一张“柳”牌已经被别人拿在手里了……他的脑子一团浆糊,根本没办法专心游戏。
他当然不是没见过死人,也不是因为听到尸体吓到了。他跟着巴晚山的时候,不知见他杀过多少次人,也不知帮他处理过多少次尸体。
每一具尸体心口都有这样一个洞。
那天的牌局他理所当然地输了。左平月总是稳扎稳打,不会让自己输最多。要赢看似只会加注实则粗中有细的蔺云,得要他保持十分的理智才行,显然他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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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他没叫两位新朋友,而独自一人来到了镇里。他根据昨日老板给的信息来到了新庄南街,随意溜达着,从街头走到街尾,再换个方向走回来。
溜达了一个时辰,他终于寻到了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从一个院子里出来,似乎要去赶晚饭。小姑娘左手手腕系着红绳,手臂上则系着黑纱。
他微笑着走上去搭话。小姑娘退后几步,露出警惕的神色,显然是被教育过不要被骗。
诸葛星摸摸身上,发现自己也没带什么小孩子喜欢的东西,只好对她说:“哥哥给你变个戏法看好不好?”
说着,他蹲下来,从地上抓了一把沙石,散到风中。沙子从他手中飘落,变成了细细的雪花。
江南的孩子就喜欢看雪,毕竟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回。小姑娘开心了,叫嚷着让他再来一次,还用手去抓风中的雪花。
诸葛星又抓了一把沙石,举在空中要放不放,问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姑娘撇撇嘴:“你先告诉我。”
“好吧,哥哥叫姜天河。”诸葛星随便编了个名字。
小姑娘指指诸葛星握拳的手。好一个伶俐的小孩,诸葛星想着,又撒下一把雪。
“我叫余福桃。”小姑娘终于开口了。
诸葛星指指她的胳膊问她:“这个丝巾是谁给你的?”
余福桃扯了扯黑纱,撇撇嘴说:“妈妈要我系,因为爸爸死了。”
这个年纪的孩子还不理解死亡,也许对她来说,这句话就和“爸爸出远门了”一样平常。
“什么时候开始戴的?”诸葛星又问。
“……昨天的昨天。”她说。
诸葛星向她挥手告别,见她跑入了旁边的一座小院。他看向小院的不远处,那里是一扇豪华的大门。
薛家的地方。
姓余,薛家隔壁……会是他们家的下人么?毕竟大家族的附近一般都是也自己人,包括下仆,商贾,酒楼,还有镖客和术士。
如果是的话,那他们应该已经开始查案了。薛家小少爷会知道么?还是说家里不让他知晓这些肮脏事?
天气从中午开始闷热,憋了许久的乌云和黄昏一起盖下来,都不知道天是因为什么黑的。诸葛星也寻不到再多的线索了,同时感觉有些闷闷的不舒服,于是打道回府。
只是他刚走到山脚下,就被拦住了。是一个高个子男人,不知从哪冒出来,对着他招呼了一声。
这不是刚才我接近小姑娘的手段么……诸葛星苦笑了一下,心想这位也有所企图。
“小伙子,”高个子男人用自己的山羊胡居高临下地指着诸葛星,“你来这里是干什么的啊?”
诸葛星平和地说:“我要回去吃饭了,天要落雨。”
高个子男人咧开嘴笑了一下,露出两颗门牙的瞬间,似乎从山羊变成了某种啮齿类动物。
“天要落雨喽,”他说,“多管闲事的小孩要淹死喽。”
说着,与松鼠和山羊都不同的,独属于人类的恐怖双手向他抓来,动作却和猫一样快。
诸葛星瞳孔微缩,抽身后退,快得像一阵风。那双手却也跟随着他的动作扑来,恍惚间可以看见留长的指甲和粗糙的指关节。
诸葛星用的是十天前刚和三老师学会的身法:慢行。身法正如其名,看起来像在缓步往前走,实则变幻莫测,难以捕获。寻常的习武之人也需要三四年才能掌握,但诸葛星已经使得有模有样了。
只是似乎有模有样还不够……那双爪子如影随形,依然就在离他双眼一拳远的地方。
目标是我的眼睛!诸葛星感觉自己很难全身而退,心里开始懊悔为什么不像蔺云一样随身带着渔刀,或是像左平月那般从不独自出行。
只是,冲着眼睛而不是咽喉来,也能说明一些问题。
比如说,这双手虽然快得像闪电,但也许……没有那么有力?
诸葛星猛然举手挡在了眼前。
一边使着身法,他几乎能听到对手的嗤笑声。这样又怎能拦住用双手做武器的敌人?高个子男人手一划,便抓向诸葛星柔软的腹部。
没有了视野,诸葛星自然躲不开这样的攻击。他顿时感觉到腹部像被巨石砸中一样,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喉头一甜,血腥味溢满口腔。
只是,这种感觉和“被手指刺穿”还是有差别的。应该说的话,手指好像扎到了什么硬片上,随之带来的冲击力打伤了诸葛星,但不致命。
而与此同时,诸葛星双手交错在眼前,完成了需要的手势。
“飞光。”他念道。
这是非常基础的术法,除了速度快没有什么长处,离远一些准头就不行。但近在咫尺的男人突然觉得一阵冷风直灌到喉头,随后就什么也看不清了。
诸葛星往后倒下去,男人脖子上整齐的伤口里喷出的血液浸湿了他的布鞋。他捂着腹部咳嗽了几声,感觉一阵甜腥味反上来,内脏肯定已经受损。
为什么被人盯上了?是刚才打探消息的时候被人听见,还是别的原因?对方看起来有点功夫,但不高,而且似乎把诸葛星当一个普通人在对付,丝毫没有防范他的术法。
诸葛星点了自己身上的几个穴位,强行压抑住伤势。这里虽是山路,平日也有行人往来,他拼尽力气把自己和死尸挪到路边的树丛里,实在没法再多走一步了。山路上都是血。
靠在树上,他咳出一口血。怀里有什么东西响了一下,他伸手入怀,掏出两片破损的竹牌。
一张“金”牌和一张“鸟”牌,是八倍率的牌型“钗头凤”。昨日心不在焉,最后一局的赢牌带回了宿舍,本来今日想着拿回给蔺云的,结果在这时倒是挡了对手一指。
此时他五脏六腑伤得不轻,自知没有办法走回山上,只得从身旁摘下一片灌木叶子,吹上一口气。叶子折叠的时候不像纸那样柔顺,折叠处还相当易断,但还是勉强挤出了两片翅膀。诸葛星在上面记上自己的方位,放飞了这只叶蝶,只祈祷他会来。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诸葛星觉得自己熬不过这个长夜了,他的眼前终于出现了一道模糊的亮光。
他先认出了由细碎的点花石拼成的提灯,再是认出了一身白衣。
“星子?”左平月的声音里满是紧张,“这位是?”
诸葛星艰难地偏头,对着尸体示意:“不知道,想杀我。”
左平月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把提灯伸到尸体上方查看。诸葛星只见提灯的光剧烈地抖动了一下,随后传来左平月倒吸凉气的声音。
“嗯?”他问。
左平月吞了一口口水:“这是薛家的人。”
诸葛星点头表示自己猜到可能与薛家有关了。
左平月表示诸葛星还没有理解。
“这是薛百让的护卫。开学的时候送他家小少爷来上学的。”
诸葛星也倒吸了一口凉气,虽然感觉都从内脏的伤处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