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嘉尧被窜成了单人单桌,就坐在讲台旁边那个左护法的位置。
班主任特意询问过他,才嘉尧无所谓究竟坐在哪里,单人单桌也没关系,只不过是又回到以前一样了而已。
才嘉尧窜完座位后,算是离周淮川远了许多。
至少,只要他不特意回头,就能彻底遗忘周淮川的存在。
“周淮川,回答一下这个问题。”
数学老师推了下眼睛,沉声严肃地说。
才嘉尧耳边传来稀稀疏疏的凳子摩擦地面的声音,他脑海里能下意识地浮现出那画面。
座位的空隙太小,那人站起来时会碰到桌椅,并将桌椅挤得向后向前向四周窜动,周边的同学或许此时还会恍然大悟般窜动下自己的桌椅,给他腾出来更大的空间,足够他站起来,没有挤压感地回答问题。
才嘉尧的视线正瞧着白板。
此时教室里光线正好,投照在白板上,只要才嘉尧的视线再移动一分,就能清楚地看见白板的电子屏幕上反照出的那人的倒影。
但才嘉尧坐得笔直,没什么想移动视线的意思。
周淮川那边开口回答问题,声音有些低哑,像是前天晚上熬了个大夜,又或是许久没喝水,那声音听着让人觉得干涩。
“多次求导,然后变形,对公式进行放缩,就能转变成题给形式。”
他简介着讲大致思路。
数学老师嗯了一声,手指不重不轻地叩了下白板,发出有些闷的声响,他说:“下次注意。”
周淮川答:“知道了。”
说完,数学老师便扭头接着讲题。
老师方才那话,应是提醒周淮川,他或许是睡着了,又或许是干了什么别的错事,才嘉尧敛眸,也就把这个想法在脑袋里过了两秒,便通通遗忘。
下课。
才嘉尧坐在座位上,看着手里那套刚买的练习册。他身后隐隐传来班里同学的小声交谈。
“看,果然就是情敌反目了,要不然才嘉尧窜什么座位啊?而且都干脆就单人单桌了。”
“不是,不能吧,就为了追人就闹掰了?虽说才嘉尧同学刚转过来,跟大家都没有很熟悉,但是周淮川身边有乔程杰啊,乔程杰不是跟才同学是小学同学吗?他和才同学一起玩的时候,连带着周淮川也应该跟才同学玩到一块儿去了吧。”
“那有什么不能的,爱情的力量多伟大啊,你没看影视剧里面女主被男主剖心剖肺、甚至被冷暴力出轨之后还能爱得毫无保留吗?这就证明爱情确实是蛊惑人心啊,说不准这俩人就被蛊惑了,吃下禁果之后一去不复返。”
“啧,你这是什么歪理,能不能别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那种人渣也就在剧里能活了,要是在现实啊,谁见了不得给他两巴掌?所以什么蛊惑,根本就是无稽之谈,你别扯了。”
“我哪里扯了!你没看见么,刚才上课的时候周淮川撑着脸就睡着了,他那摆明是一夜无眠啊,最近不就追人这一件大事么,说不准他就是因为这事气得牙痒痒,才一晚上没睡好。”
“得了吧你——”
“咳咳。”
这咳嗽声似是提醒,他们的交谈立马停止。
“别传了,没有的事,单纯想窜座位而已。”
周淮川声音淡淡的,但他这句解释也让几个曾因少女心事而观察过他性格的女生觉得诧异错愕。
再仔细一看,周淮川说话时的眼半眯着,似是还有几分困倦,下一刻便要昏睡过去,甚至让人怀疑他说这话时有几分清醒,是否能分得行现实与梦境。
下一秒,周淮川的头便靠到墙上,眼缓缓阖上,但等着众人都以为他将要睡去时,他倏地睁开眼,眼底遍布着隐秘的红血丝。
他的身体困倦着,但神经拉扯着清醒。
才嘉尧此时,盯着手里的笔尖,他的喉结滑动了一下,翕动嘴唇,想要开口说些什么,“是——”
但他刚吐出一个字,便闭上嘴。
只留着这个字在稍显空寂的班级里飘荡。
才嘉尧闭上嘴,他的呼吸加快了些。
要澄清吗。
或许不要了。
说了又能怎样。
大家心里都有自己认定的理。
才嘉尧放下笔,笔和桌面碰撞发出脆响,格外突兀,引得周淮川也转动眼眸,看向才嘉尧的背影。
才嘉尧用一只手撑了下太阳穴。
又来了。
才嘉尧的心跳砰砰砰地跳动,一声比一声强烈,一声比一声震耳,震得才嘉尧有些睁不开眼。
缓了几分钟,才嘉尧想起自己刚才的那些丧气话,摁着太阳穴的力道加重几分。
或许是昨天熬得太晚了。
心脏有些受不了,连带着脑子也有些混沌。
才嘉尧缓过来后,才开口,说:“我窜座位是因为靠窗户那里走风,有些冷,我又不像把大家已经安排的座位给打乱,所以干脆单人单桌,和周同学没关系,和最近传出来的那件事也没关系。”
顿了顿,才嘉尧放缓语调说:“那些就当个故事来听就好了,没什么真实性,我没喜欢过别人,也没截胡过。”
他的声音和缓,字字清晰,但听着,莫名有些让人觉得疲惫。再看他脊背,直立着,背对众人,说话时也不见他背部弯曲几分,像是刻意保持着的挺立,也不知这挺立究竟立了多少年,又是被谁立起来的。
众人的视线在周淮川和才嘉尧之间转换,总觉得这两人前些日子都是正常的,是轻松的,但窜了座位后的第一天,许是碰巧各自遇了些事,倒是显得都垮下几分。
许是这传得开的小道消息所致。
而此时。
林尚然抬起脑袋,看着两人,心底叹息了一声。
相爱的人,为了避嫌,变得如此劳累。
可怜啊,可怜。
而后,林尚然又埋头看书。
但心底,他还琢磨着。
上课时候,他见周淮川经常看着才嘉尧的背影,大概也是在思念的吧。
只可惜他那个角度无法完全看清周淮川的脸,只能隐隐知晓周淮川是在看才嘉尧。
但是,也还是希望周同学收敛一些。
上课数学老师点他名字,应该就是因为这事吧。
林尚然心底感叹。
林尚然面无表情,但心底在想是否要再次告知才嘉尧这件事,或许知道周淮川同学一直在看他,他心里的思念之情会暖和一些。
可才嘉尧同学摆明是不想多提这件事。
那———
“才同学,你校服后面好像有一道笔油沾染上去的污渍。”林尚然站在才嘉尧桌子旁,说。
“哪里?”才嘉尧脱下校服外套,立马查看,可左右翻看,他也没见着究竟哪处脏了一块,他抬眼看林尚然。
林尚然却温吞地哦了一声,说:“那可能是我猜错了吧。”
“什么?”才嘉尧蹙眉。
林尚然此刻似是不经意般,自然地说:“上课的时候,我见我周同学一直盯着你的背影看,就以为你校服上面沾了污渍,现在看来,是我想错了。”
说完,林尚然便走开。
才嘉尧:“…….?”
才嘉尧扭头去看周淮川的方向,发现对方果然正看着自己。
可仔细看,周淮川的视线发散,像是只盯着他这处发散思维愣神,没什么特殊的含义。
才嘉尧抿唇。
或许是之前他故意说的那些话,让林尚然听进了心里,现在觉得他和周淮川都是弯的,甚至搞到了一起。
但,才嘉尧确定以及肯定,他不喜欢周淮川,他没喜欢过任何人。
他或许会一个人走一辈子。
才嘉尧敛眸,想。
有时候。
他也会觉得自己的感情有些莫名的淡。
但有时,他的感情也会澎湃得猛烈。
上一次猛烈的来袭,是在他第一次获得全校第一名的奖状。
之后次数多了,便也就麻木了。
更何况,一步步长大之后,第一名成了他必登的冰冷阶梯,而非最初傲人的荣耀。
因为没人会为他庆祝了。
他们只盯着黑色的数字。
才嘉尧去看窗外灰沉沉的天,今日下着雨,连带着他的情绪也有些不太好,或许,今晚应该早点睡。
放学。
才嘉尧背上书包,顺着人群往出走。
他这一路走得很顺,没遇到一个红灯,在人行道上走得速度平缓,但硬是比往常提前两分钟到了家。
才嘉尧把书包放下,站在家里拿盆枯死的盆栽前面,看了半晌,他垂着眼眸,客厅里隐隐透进来几缕月光,半张脸埋在阴影里。
才嘉尧伸手碰了下干枯的叶。
“咔。”
叶面干涩,已经成了一碰便会碎掉的脆弱。
才嘉尧也不理那落到地板上的碎叶片,他一个又一个地碰碎那寥寥无几的仅存的叶,直到那盆栽最后彻底只剩光秃秃一片。
地板上的碎叶铺了一大片。
干枯、棕黄。
才嘉尧坐在地板上,摸了下那萎缩褶皱的枝干,恍若摸到了自己儿时照顾它、为它施水时的记忆,但不过片刻,便荒然无存。
他打开手机,找到董林程的消息框。
发过去一条。
【独白:我想住宿。】
那边回复的很慢,似是有事情在忙。
过了五分钟,才收到回复。
【董林程:不行,才主任不会同意你住宿的,这不好。】
才嘉尧对这回复也不感到意外。
【独白:那搬家,搬到辅导班旁边。】
这次,董林程很快就回复。
【董林程:这个还可以,但我也需要问一下才主任。】
【独白:嗯。】
发完这些,才嘉尧才想起来,周淮川好像就住在那附近。
但又似乎离辅导班不算特别近,那天他走了有一段路,才碰见周淮川。
算了。
无所谓了。
他不会碰到周淮川的。
他走得快一些。
总之,他要离开这个家,离开死气沉沉。
董林程半个月后才给了准确答复。
【董林程:不行。】
两个字,干脆利落。
收到信息那天是个艳阳天,才嘉尧站在窗户前面,半敞开的窗户透进来凉风,吹拂在胸口,他看着手机屏幕上赫然展现的两个字。
才嘉尧只停顿一秒,便收起手机,没有回复。
才嘉尧穿好衣服,戴上个棒球帽,下楼。
他这次长了记性,特意带上前两天买的手电筒。
才嘉尧也没想过要去哪,走着走着,就到了楼下转角处的图书店。
不知怎的,今天的图书店还没有关门,里面灯光亮着,只有一个售书员正在前台登记今日的售书信息。
才嘉尧抬步走进去。
最后,他拎着三本辅导书出来。
沉甸甸的。
才嘉尧站在图书店门口,便没了去处,好像,也只能回家了。
看电视剧里。
没有归途的人,有些会掏出手机,翻找通讯录,拨通一个号码,而后在“嘟嘟”的等待音后,听见个温暖的声音,给他后路。
但才嘉尧通讯录里只存了两个号码,一个是他爸,一个是他妈。
才嘉尧决定回家。
但走到半路。
手电筒倏地熄灭。
没电了?
没电了。
才嘉尧再三确认后,面无表情地认命。
他就是个倒霉鬼。
才嘉尧停顿在原地两分钟,掏出手机,打算拨打一个送货电话,购买一个手电筒,让他们送到楼上去。毕竟他此刻站在小区门口,应该摸得清路。
可电话刚通,那边才说了句——
“您好,请问有什么需要。”
就听见背景传来一声尖叫。
“啊!”
才嘉尧把手机拿得离耳朵远了些,去适应那瞬间的耳鸣。
那边数秒后,通话继续。
“您好,这边附近有一个经常游荡的……疯子,不好意思了,请问有什么需要?”
疯子。
这个词让才嘉尧想起之前周淮川唬他的话。
“……你们的店在哪?”才嘉尧问。
那边报了个地址,但不是辅导班附近的方位,反而是个城北的偏僻路段,那里都是些批发店铺。
才嘉尧哦了一声,才说:“我要买个手电筒,送到我上次购买的那个地址,你们有备注吧。”
那边应声:“有的,您稍等,十分钟之内会到达。”
但在电话挂断前两秒。
才嘉尧听见个声音说——
“不好意思了,需要赔多少?她那个不悦耳的叫。”
这声音沉着得浸了岁月的痕迹,像是个中年人的声音,但又听着年轻一些,才嘉尧隐隐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
但大抵,是错觉。
才嘉尧看着手机通话挂断页面,等着手机屏幕自己熄灭,才把手机放回兜里,抬步向前走。
他走得慢。
这路,他硬是走出了摸地探险的意味。
最后,他干脆和送货的师傅一同到达自家楼下。
才嘉尧叫住他:“师傅,给我就行,是我订的手电筒。”
师傅转身看他,见他亮了手机上的通话记录,才放心地把手电筒交给他。
才嘉尧递过去钱。
没零钱,需要等着师傅找零。
晚上黑,师傅找零钱有些费劲,他找着找着,就自来熟地跟才嘉尧搭话。
“多大了孩子。”他问。
“十七岁。”才嘉尧答。
“哦哦,那还小嘛。”师傅看着四十多,在他眼里,才嘉尧确实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
他又说:“你家长咋不陪你下来嘞?大晚上的多吓人。”
才嘉尧摇摇头,说:“没事。”
师傅此刻,叹了口气,嘟囔道:“说来啊,我这个成年人反倒是容易被吓到,刚才出来就被吓了一跳。”
“没事吧。”
才嘉尧不知该说什么,只能这样接话。
师傅哎了一声,说:“没什么事,就是看见了个男人,脖子上有那么长一条疤,突然间就有点怔在那了。”
正巧此时师傅找完钱,用手比划出疤痕的长度,他说话时蹙眉,似是还在回想那疤痕的狰狞。
才嘉尧此刻才想起,为何觉得电话最后出现那道男声耳熟。
就在第一次去辅导班那个夜晚。
他刚见过。
说到此,师傅也有些来了兴致,接着说:“话说啊,那个男人看着面相就不太好,但是长得挺入眼的。”
“您还会看面相?”才嘉尧问。
师傅立马拍拍胸脯,说:“当然了。”
“要不我给你看看。”师傅即刻从兜里掏出个手机,照亮,来仔细看才嘉尧的面孔。
师傅的视线在才嘉尧的脸上仔细扫荡,他说:“你这命好啊,大富大贵。”
闻言,才嘉尧笑了一声,说:“借您吉言。”
但心底没信几分。
师傅又啧了一声,说:“不过……你这好像是生来就有的,家里给的富贵。”
师傅学看面相也没学多长时间,他自己有时也琢磨不准,只是昂胸添了句:“但是你以后啊,肯定也能靠自己富贵。”
才嘉尧笑笑,说:“好,谢谢您了。”
师傅满意地走了。
才嘉尧转身上楼。
背影在夜幕下,孤零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