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梦华录 第12章 赛点

六年后。

安国密宗去世，显宗即位。金载经也从长孙殿下变成了太子殿下。

金载经的父亲，安显宗皇帝，从小在军中长大，是一位有着丰富军事经验的帝王，他坚信他的帝国屹立不倒的秘诀在于强大的军事力量。

在他还是太子的时候，就曾驻扎边防数年，打造了一支纪律严明的优良军队。他和前线的士兵一起在及膝的淤泥里行过军，在寒风呼啸、野狼环伺的荒野中扎过营。也正是他这种事必躬亲的作风，使得安显宗在军中拥有极高的威望。即位后，他从自己的嫡系部队中遴选了一批敏捷的年轻士兵，组成自己的禁卫军——銮仪卫。

唯一使他感到不安的，是这个国家军事系统的组织方式，在他即位后，安国的边防便交给了当地的驻军。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他开始逐渐扩充銮仪卫的力量。

另一边。

今天是一年一度志学放榜的日子，榜前全是来看成绩的人。乌压压的人群中一个红衣少女一边往前挤一边不时地跳一下：“让一让，看完了的麻烦让一让。”

少女新月弯眉，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似星河般灿烂，只见她粉嘟嘟的脸颊由于使劲变得通红，终于挤到榜前，定睛搜寻片刻，像是寻到宝物一般：“中了中了！大哥中了！我也中了！”人群中一男子听到，急忙挤了过来，看到榜单上自己的名字时，也激动地握紧双拳。

少女看完就往人群外挤。男子忙道：“钰儿你去哪？等我一起回家告诉爹娘这个好消息！”

少女也不回头：“你先回去吧。我要先去寺庙还愿！”说着就跑远了。

这位少女，便是已经十六岁的连沁钰了。她还个鬼的愿，天天去大慈恩寺也没见她拜过一次佛祖。倒是她的载经哥哥，这些年成为声名远播的佛理学家，经常有国内外的高僧和学者来同他讨论、甚至辩论经文教义。不过金载经只是对于佛教教义的哲学部分感兴趣，超出世俗范围的内容他并不认同，但表示尊重。他觉得佛教的修行方式和一些教义在一定程度上对于人们摆脱焦虑和痛苦是有益的，但并不赞同过于追求身体痛苦的修行方式。

这天，金载经受东瀛国高僧智升法师邀请，在大慈恩寺道场辩论，教众千二百余人前来听论。

连沁钰绕过众人，悄悄爬上主寺的屋顶，这里有最好的视野。每次来看金载经与人舌战，她都会在这里默默观赛，一会听听他们口里的玄经妙法，一会眺望一下东京城的街景。运气好时，还能看到绝美落日。最令她觉得奇妙的是，如此静谧神圣的宗教战场仅一墙之外，便是熙熙攘攘、喧闹繁华、充满烟火气的集市。只数百米的距离，同一个人间便可隔绝如两个世界，真是神奇。

这会儿辩论接近尾声，双方说到激烈处，你来我往、针锋相对，底下的教徒们也是聚精会神，丝毫不敢松懈。经过几轮的交锋，虽然仍有分歧，但最终同归于善。

辩论结束，人群渐渐散去，金载经在拜别完寺内住持长老后也准备离开。这时，只听见天外传来一个空灵的声音：“载经哥哥～载经哥哥～”

金载经抬头，不是沁钰是谁。他看四下无人，边边衣袖，也爬上了屋顶。这是他俩的秘密基地，自从第一次被沁钰带着见过上面的风景后，他便成了这风景的忠实观众。沁钰给他搭了把手，上来后，两人一起靠着屋檐吹风。

一时无话。

过了一会儿，连沁钰忍不住了：“你不问我今天来是干嘛的吗？”

金载经挑眉，心里直冒问号：你什么时候来找我需要理由了？

随着他俩学习交流的加深，小丫头已经完全无视一月一次的约定，几乎一有需要就私下偷偷联系他，书山题海也快被沁钰掏空了。但还是忍不住逗逗她：“难道不是来一睹我雄辩的风姿吗？”

“嘁，自大！你这半个出家人不知道不能打诳语吗？今天是志学放榜的日子。我考中啦！”沁钰气赳赳的，撅起粉嘟嘟的嘴巴。

金载经一愣，而后又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我知道你会考中的。”

听到他这样说，沁钰竟然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但又很开心，边低头边忍不住绽放出大大的笑容。但没一会儿，又反应过来了什么，一下扑到金载经面前，两人只差一掌距离，斜目盯着他。

金载经紧张地吞了下口水：“怎么了？”

“你别以为一句好听的就能把我打发了。我的礼物呢？说好的考上的话你要给我奖励的。”沁钰佯怒道。

听到沁钰说的是这件事，金载经像是松了口气，不慌不忙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件，递给沁钰。

“东瀛短刀！”沁钰一把拿过，眼里闪出惊喜的光芒，她一直在收集各国兵器，而东瀛国苦于距离遥远一直没有渠道，只听说这次来的智升法师随身带着一把：“那老和尚怎么愿意给你的？！他不是说这是他们国王御赐的，谁说也不给吗？”

金载经当然不会告诉她这是自己用十本手抄的佛经孤本换的，心疼死了。那智升明明是个出家人，做起生意来却精的跟什么似的。

“你呀，放礼貌点。佛门清净地呢，什么老和尚。”说着点点沁钰的脑门儿。

被骂了沁钰也不恼，肆无忌惮地吐吐舌头：“略～”然后拿着短刀自己把玩起来。

玩了一会儿，见屋顶上伸展不开，便要下去。金载经先跳下去准备接她。沁钰在屋瓦上移挪着，一个不留神，脚底打滑、瓦片飞出，沁钰掉下屋沿，直和金载经撞了个满怀。还好金载经底盘稳，安然无恙地接住了她。

沁钰抱着金载经的脖子，还正惊魂未定呢。不知怎么了，金载经猛地推开她，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你自己玩儿吧，我还有事先回宫了。”

莫名其妙。

没了观众，沁钰也懒得耍了，打算回家再玩。

到了家里，连方和朱氏已经知道了兄妹俩考中的消息。简短的表扬过后，朱氏让沁钰亲自去和连老太太表示谢意。当初沁钰说自己想考志学时，连方和朱氏还有点担心这个年纪的女子去考试，是否过于大胆出格。并且害怕万一考不上，沁钰是否能承受一定会出现的奚落和嘲讽。最后是老太太坚定的支持加上沁钰不断的劝说让夫妻二人改变了想法，决定让沁钰放手去试。

当时，老太太跟沁钰说，自己活到这个年纪，看见同辈人一个个地离开，总觉得自己的某一部分也随之死去了。但当看见自己心爱的孩子一个个成长起来，去追逐自己喜欢的东西，她又感觉自己心底某个地方在逐渐苏醒。

“人活一辈子，有喜欢的事情做，是件幸事。”想到奶奶当时说的这句话，沁钰仿佛心底又燃起了一簇火。

快到老太太院子，沁钰准备进去。灯影绰约下，先听见了几个人在说话。

“真的假的啊？还真让她考上了？”

听声音是那几位姐姐妹妹，不知在这里做什么。

“是真的，今天我特意让丫鬟绕着去看了眼，是她的名字。年龄，性别也对得上。”

“呵，真不知道走的什么狗屎运。”

“就是运气好罢了。我听我哥说，今年皇帝颁布各行业世袭的法律后，好多人失去了考试资格。要不怎么轮得上她呀。”

“这种水准，还把我们专门叫过来训话。让我们学她什么？投机取巧吗？”

“对啊，学她读这么多书吗？看她以后还怎么嫁人！”

众人哄笑。

“行了行了，不说了。真是倒胃口。走吧。”

说完众人散去，沁钰躲在黑暗处，避开了他们。看来是奶奶专门叫他们来训话了。这种阴阳怪气的言论沁钰从小听到大，早就百毒不侵了。只是她很怕奶奶听到会伤了她的心，所以不愿在这里发生冲突。

而且，她们说的有一点确实让她有些介意，就是安显宗在考试前一个月颁布的世袭法。这部法律规定，所有阶层的后代都只能从事本阶层的职业。比如，手工业者的子孙只能从事手工业，商人的后代也只能行商，而官位从此也可以世袭。

颁布这样一部法律，并不是因为安显宗突然染上了什么精神疾病，相反他的理由十分充分。在他扩充自己的禁卫军队后，军备支出也巨幅地增加，因此他只好纳重税来维持开销。许多百姓在发现自己一年的劳作到头来赚的钱一分也没攒下，大部分都贡献给了国库后，他们毅然放弃了自己赖以为生的职业，选择成为流民或乞丐。为了解决这一问题，安显宗的世袭法便欣然出世了。

他们那个时代的人，还不太明白阶级固化会带来什么结果。沁钰感觉这样不甚公平，但安显宗已经给出了充分的理由。金载经也告诉她，志学不缺人，向来宁缺毋滥，不会因为考的人少了就降低标准。所以她也只好暂时把这种不安的情绪放在一边。

甩甩头，整理好心情，沁钰进了祖母房间。

老太太正在打盹儿。

沁钰轻轻地摇摇她的胳膊：“奶奶。”

老太太缓缓醒来，发现是她：“啊，钰儿来了。”

沁钰突然忍不住，想抱抱这位这会儿看起来有些脆弱的老人。不过也许，是她误把自己的委屈投射到了老太太身上。

她上前环抱住老太太，声音也有了点点呜咽，半晌才说道：“奶奶，钰儿做到了。”

老太太回抱她，安抚地拍拍她，柔声道：“乖钰儿，你永远都是奶奶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