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方才与萧贞说话时也很温和。
但那是父亲对女儿的温和,与对谢兰若的口吻截然不同。
他的眼神里有探究、有好奇,有不加掩饰的兴味,或许还有刻意压制着的贪欲。谢兰若这会儿却无暇去分辨皇帝眼中到底藏着什么深意,她瞧着那明黄色的衣袍时,掩在袖口下的手深深掐进了掌心。
眼前这人就是大齐的君王,手握生杀予夺的大权,更是让他们谢家骨肉分离之人。可是,他可以褫夺她父兄的官职、贬去为苦役,但也可以大笔一挥,为她父兄翻案。
谢兰若抿唇,握紧的手稍稍放开了些,随即低眉顺眼地跪了下去:“回陛下,家父谢行远。”
她跪着时,脊背挺直、不见慌乱之色,答得也落落大方、丝毫没有要遮掩的意思。
其实在进宫之前,谢兰若便设想过此行很可能会碰上皇帝,也设想过如何说明身份。
皇帝虽是降罪于她的父兄、将他们贬黜至苦寒之地为役,但是并未牵连谢家妇孺。她大大方方地承认自个儿的身份,皇帝反倒放心。若是她刻意隐瞒,等来日被人曝光了身份,那才是会引得皇帝忌惮。
谢兰若对皇帝的心思揣摩得没错。
得知她是谢行远的女儿,皇帝的心情着实是有片刻的复杂,但随后便宽了心。
眼前跪着的不过是个柔弱的小女郎罢了,本就掀不起什么风浪,况且她亦并未遮掩身份,想来也没有藏着什么旁的心思。
只要她不蠢不笨,就不可能会对他不利——
这才是能诛九族的大罪。
更何况这女郎艳冠汴京,正合皇帝的心意,他眼下更不会在她的身份上挑刺。
皇帝遂叫了起:“原来你是谢家的女儿,怎么不在庆阳府待着,反而来了京城?”
谢兰若恭恭敬敬地回:“临淄侯老夫人是家父的亲姑母。家父临去服役之前,惦记着这唯一的长辈,便叮嘱我一定要来汴京替他问安。”
听了她这个回答,皇帝眼中的兴味更浓,“朕流放了你父兄,你不憎恨朕?”
谢兰若忙又跪了下去,言辞颇为恳切:“民女不敢欺瞒陛下。于公,若是父兄之案证据确凿,民女无可置喙;可于私,民女亲人生离,虽不敢对陛下有怨怼之情,但心中到底不快。”
“你放肆!”皇帝还没开口,萧贞倒是先咋呼了起来,“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你竟敢对阿耶不满?”
谢兰若暗哂,她真想问问这位金枝玉叶,若是易地而处,她难道能做到心如止水?
皇帝没理会萧贞,只板着脸问谢兰若:“你这女郎倒是胆大。不过,你这么直言不讳的,就不怕朕治你的罪?”
谢兰若摇头,“陛下是君、我等皆是臣民,君有问、臣民不可不答,亦不可欺瞒。至于治罪,民女想如今大齐吏治清明,定是有赖于德行出众的圣君,故民女以为,陛下不会因民女直言心中所想就降罪的。”
皇帝微怔,继而朗声大笑了起来。
有趣,真是有趣,他很久没见过如此有趣的女郎了。
先前他以为谢兰若就是个徒有其表、实则脑袋空空的美人,没想到竟是个心有城府的。美人固然可以赏心悦目,可木头美人久了便无甚滋味,还是这等有脑子的更好。
谢兰若那番话,真是让他更惊喜了。
“阿耶~”
萧贞见皇帝笑得如此畅快,噘着嘴扯了扯他的袖口。
皇帝顾不上安抚女儿,就要伸手去扶谢兰若:“起来吧,朕不会治你的罪。”
谢兰若稍稍往旁边躲了一下,自个儿站了起来。
皇帝半伸出去的手落了空,有些尴尬地收了回去。谢兰若拒绝他的好意,皇帝不大高兴。
但是美人嘛,尤其是谢兰若这样的绝色美人,有些脾气他也能忍。
“你这女郎很有胆识,朕赏你百金、绸缎二十匹,一会儿出宫时带着走吧。”
几个女郎都不懂皇帝为何会忽然赏赐谢兰若。有胆识?就值得这般赏赐一个罪臣之后吗?徐婉更是不悦,她原本是想看谢兰若出丑的,可最后竟看她出了次风头。皇帝御赐,这份殊荣谁不眼红?
“阿耶,”萧贞不高兴地撒娇,“您还说去瞧阿娘呢,就不要在不相干的人身上浪费时间了嘛。”
从刚才起,皇帝的心思都在谢兰若身上。她抢了自己的风头,萧贞心中很是不快。
到底是自己疼爱的女儿,皇帝也不好太忽视了她,遂由着萧贞带着自己去常宁殿瞧徐淑妃。
剩下众人自然是紧随其后。
萧景烨落后一步,与谢兰若并肩而行。他脸上挂着春风般和煦的笑容,对谢兰若道:“你我今日似乎是第一次见面,但到底是表亲,往后若有什么难处,只管去宁王府寻我便是。”
他四年前已经封王、出宫建府,且在朝中任职了。
他的善意来得太突然,谢兰若不及来细想其中关节,只笑着道谢:“那就多谢殿下了。”
她进宫一趟就得了赏赐,萧景烨也特意寻她说话,徐婉看得眼热。等萧景烨去前头了,徐婉便凑到了谢兰若的身旁,酸溜溜地道:“你得了陛下、表兄的喜欢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若是能得太子殿下的喜欢,那才算你有本事。”
听了这话,谢兰若下意识地看向前方那道挺拔的身影。
这位太子殿下的生母就是沈皇后,但两人的性子却一点也不像。
谢兰若印象里的沈皇后是很和善、很温暖的,身上总有淡淡的馨香,谢兰若可喜欢赖在她身边了。而这太子殿下却很是清冷,从方才开始就一言不发,也不见他多关注谁一二,很有遗世独立之感,仿佛旁人旁事都无法牵动他的心弦。
至于方才她以为萧景焱的眼神落在了她身上片刻,那也定是错觉。
谢兰若对博得萧景焱的喜欢可没什么兴趣。
“嗯,我没本事。”
谢兰若很是坦然地承认了。
徐婉:......
不带这样的啊,她可是挺想瞧瞧谢兰若在太子殿下那里丢脸的模样呢。
想想太子殿下平日的做派,若是谢兰若去讨好他,肯定会被他扔出门的吧。
......
常宁殿。
徐淑妃正与老夫人、岳氏等人谈兴正浓,听得宫婢来禀皇帝在来的路上了,喜得忙去内殿整理了下仪容。
待她整理好出来,皇帝等人也刚好到了。
“陛下怎么没让人提前通传,这殿中都没备上您惯用的茶水。”
皇帝牵了徐淑妃的手,与她一道坐在上首,心情很是不错地回:“无妨。朕方才正与太子、宁王议事,议完了事想起今日是你的生辰,便带着他们两个过来给你贺寿。朕早前派人给你送了寿礼过来,你可喜欢?若是有其他想要之物,也尽可与朕说,朕晚些时候遣人给你送来。”
徐淑妃盛宠多年,每年生辰皇帝都有厚礼相赠,今年也不例外。
尤其是当着儿女的面,皇帝更是给足了徐淑妃脸面。
见她如此得宠,徐家的人都面露笑意。
尤其是老夫人,她可就徐淑妃这么一个亲闺女,入了这宫门后见得就少了,总是盼着她能过得好的。
大庭广众之下,皇帝对她这般体贴,徐淑妃也有些羞赧。
她掩唇一笑,道:“陛下的赏赐臣妾都很喜欢,若说其他想要的,便是希望陛下还有这满宫的皇子皇女身康体健、福寿安康了。”
徐淑妃能得宠这么多年不是没有缘由的,不管是不是真心话,至少她说话很中听、皇帝也喜欢听。
皇帝笑意更甚:“那就借爱妃吉言了。”
两人旁若无人地说笑了两句,徐淑妃又道:“这几个孩子方才出去玩了,陛下竟与她们碰上了?”
皇帝颔首,眼神在谢兰若的身上停留了一瞬,“可巧在御花园碰上,她们玩得正高兴,朕一去倒是扫了她们的兴了。”
徐淑妃与他共枕多年,岂能听不出他语气里的愉悦?
她顺着皇帝的眼神看过去,待看到谢兰若那张绝艳的芙蓉面时,心下了然。
虽不满皇帝猎美,但徐淑妃向来知情识趣,绝不会扫皇帝的兴。她只低声问:“陛下既与她们遇上了,那定也知道这女郎的身份了吧?”
皇帝点头,笑着道:“方才她已经说过了,这女郎的胆子倒是大得很呐。不过这等至情至性之人,却是难得,朕方才已有赏赐。”
徐淑妃也笑,看向谢兰若的眼神多了些旁的意味。
她又压低声音对皇帝道:“能得陛下的青眼,也算是她的造化。谢家之事有赖陛下恩德,没有连坐妇孺,否则臣妾这表侄女只怕就得充入教坊司、供人取乐了。陛下此等恩德,她当永生感念才是。”
这历朝历代以来,家中主君倒台,那家中妇孺多半也逃不了。似谢家这般,谢兰若等人还能安然度日的,到底是少数。
皇帝似是心有旁骛,听了徐淑妃这话并没有什么反应。
只是他这心里却在想,似谢兰若这般的女郎若是真充入了教坊司,那可真是可惜,可惜至极啊。
好在当初处置谢家时,镇北侯等人从中劝谏,提及谢家祖上的功勋,求皇帝不要株连。
皇帝听了劝,大笔一挥,便只处置了谢行远及他两个成年的儿子,余下众人皆没有连坐。
镇北侯的闺女是谢家妇,他出言劝谏自然是为了他闺女,皇帝知道他的私心,可眼下也庆幸他这私心。
“好了,朕还有事要忙,你们娘几个说说私房话吧,朕晚上再来看你。”
皇帝政事缠身,并没有待太久,约莫两刻钟后就要带着萧景焱兄弟离开。
临出殿门前,皇帝状若无意地看了谢兰若一眼,最后嘴角噙着笑,大步流星地走了。
谢兰若心里想着旁的事,并未注意到皇帝的眼神。而徐淑妃却是一直留意着皇帝的举动的,他那仿若无意的一眼瞥,恰被徐淑妃瞧得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