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债 第8章 第 8 章留宿

桑延确实惊讶，既惊讶于阮世昌都想到温衡要查贪腐，又震惊于他都没想到贪腐之后就是夺权——阮家就是当朝世家之首。

她扶额，有些无力。“你父亲就跟你说了这些？”

对方点点头。把父亲那句“此子不可小觑，平日里可多与其往来。”咽到肚子里。要是桑延知道父亲对她评价这么高怕不是更要轻视自己。

搞不明白阮家主在打什么主意。不过这件案子确实是要帮的，刘华是个引子他身后的人才是此案的目标。

“你别不说话啊！要是殿前司没钱我再给你添些？”阮世昌一看这人不说话就觉得在打什么坏主意，以桑延的人品说不定真会宰他一笔。

桑延无语：“人都给你送过去了还要怎么帮？难道我亲自去你刑部的牢里审？若是为此我殿前司没牢房吗？”

送去刑部就是要把殿前司跟桑延摘出去，别到时候查出什么再说是摄政王安排的。虽然事实也差不多吧，但是总要避嫌的。

“你不会真以为光靠打能让刘华这种要钱不要命的人认罪吧？他妻小都在你手里该怎么做还要我来教你吗？”

徐昭已经听蒙了，不确定的问：“你是要我用他妻小的性命威胁？”

得到对方肯定的眼神，他还是不能接受这样的法子。“古人言祸不及家人啊！”

“所以我说重修律法啊！以前那种诛九族律法就不该废除！”桑延又列举了同坐、炮烙、凌迟之类的刑罚，并且坚决表示自己之后还会再申请重修律法一事。

自古修法就是为了去除那些骇人听闻、遗臭万年的苛律。到了桑延这里倒好，又要给人加回去甚至更甚。

“桑大人知道什么叫活阎王吗？”

桑延被问住了，摇摇头。“难道是更为严酷的刑罚？”

阮世昌冷笑一声，“我也是今天才知道。”

这下她听出他是在嘲讽自己。

她反问阮世昌：“你说妻小无辜，那我问你。”

“御史台向来以清贫闻名，那帮子御史一个个恨不得把两袖清风写在脸上。这些刘华亲属就不知道吗？他从前拿多少月例家里什么开销？你看看如今，先夫人去世不到半年就续弦再娶，府里还有三个小妾。光孩子就有六七个，哪个不是绫罗绸缎吃香喝辣的？这些，他们就真的一概不知吗？”

刘华贪的可不是一点两点，那是几十上百万两。远的不说，桑延拿两人身处的殿前司举例子。

“你知道光是殿前司账上就少了多少银钱吗？前两个月分文未发，就在刚刚坐在这里的徐公事还在为下个月的月例苦恼。你知道你那一千一百两足够整个殿前司夏季份额吗？”

这番话彻底把阮世昌从平常的生活中抽离出来，在他的视角花一千一百两买一个锦囊不算多。毕竟他在路边吃碗面给出的碎银子已经是见过最小的了。他从小锦衣玉食虽有报国之心但也只是流于书本，进入刑部之后也大多是在陈年旧案里打转。

阮世昌心中巨震，努力稳住表情。试图从某个角度找出桑延悖论的破绽。但越想心里越是慌张。

刑部的律法他背的熟，所以从不敢越过法度行事。从前对桑延是既佩服她的能力又不屑于她的手段。如今这点也被她击碎了。

他呆坐原地，目光已经开始涣散了，问道：“所以之前大臣们宣扬宽政是为了——”

“为了无所畏惧，为了贪污为了蔑视法度！”桑延一字一句砸在他心里，“律法之前众人平等，为了不受约束他们索性改了律法。”

律法约束所以改了律法，若是皇权震慑呢？那是不是也能推翻皇权？

阮世昌被自己大逆不道的想法吓到，站起身胡乱找了个理由离开殿前司了。

徐昭目送人跌跌撞撞走出院子，十分担心这位大主顾的安全：“真的不用派人跟着吗？”

“不用。”桑延拿起徐昭桌上写好的清单，到自己房廨用朱笔写了个“阅”，盖上官印后还给他。

身后跟着的徐昭双手接过文书，惊道：“大人真是文武双全，这手字已胜过许多人了。”

跟先皇一起师承国学大家的字能不好吗？

她拿份折子往外去。

徐昭见状问：“这太阳都要下山了大人还带回府办差呢？”

背对着离开的人举起手，折子在空中挥舞几下。

“进宫蹭个饭！”

徒留徐昭在原地感慨，“为臣到这般地步，就算是遗臭万年也值了。”

说完又觉得不吉利，打自己的嘴。

“呸呸呸。让你胡说！”

*

作为唯一一个在宫里养过伤的宠臣，认识桑指挥使的人不少，宫中守卫尤其。

指挥使腰牌和入宫金牌一道递出，宫门守卫直摆手，还要弯腰行礼问好：“参见大人！”

宫道不远处停着一匹不俗的战马。

桑延接过两个令牌，随口问道：“那边马是谁的？”

宫卫都是殿前司的人，如今上官问话自然是知无不言。

“禀大人，一刻钟前城防司守备裕狐将军进宫了。”

桑延不动声色的加快步伐。她专门挑的温衡往日用膳的时辰来的，便直接往他在宫里的寝殿去了。

到了内宫便见那个叫方圆的内侍迎上来。

“桑大人来了，摄政王正在饭厅用膳。”

进宫的消息瞒不过这宫里现在的主人，桑延点点头撩开饭厅的隔帘。

摄政王正在小圆桌前用膳，面前有个背对着门口的壮士正在说着什么。

桑延认出，那人便是跟自己有过渊源的城防司守备裕狐永。

按下心中猜测她上前见礼。

“见过王爷。”

“不是免了你的礼了吗？”温衡放下筷子，用湿帕擦过唇角。

伸手招呼起身的桑延到近前。“给桑大人添副碗筷。”

“多谢王爷！”

两人不约而同的忽视了两尺开外的那个显著身形。

裕狐永沉心运气，尽量不去看桌前那一对主仆。只是那边的谈话还是往自己耳朵里钻，听着听着，他听出点不对劲来。

谁家主子会让下属多吃点？谁家主子知道下属的腰身？

他暗自侧目，不经意看见摄政王给桑延夹菜后者居然坦然接受了，身后布菜的内侍低头站在一旁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裕狐永心道今日自己恐怕是来错了。

温衡原本就用的差不多了，眼见桑延吃了两碗饭去拿桌上的帕子才分些目光给等候多时的人。

“裕狐将军进宫是为何事？”

裕狐永自知摄政王本就不喜他，若是此时再与桑延起争执恐怕自己得不了好。

手中拿的军刀如烫手山芋一般。

桑延走近，好像刚才注意到他手上拿着东西一样。惊呼：“这不是我落在京郊马场的佩刀吗？裕狐将军还亲自送来了？”

殿前司人手一把的刀，她也能认得出来，难不成写了她的姓名？

裕狐永无奈双手奉上，原本打算的许多话语都化作一句：“来给摄政王请安顺便想着等会给指挥使送到府上去。”

堂堂一个将军就这么捧着自己的刀姿态确实摆的够低，桑延撇了眼那边高高挂起的摄政王。

裕狐永终于等到那位指挥使伸手。

桑延摸上刀鞘，却没接过。两指轻弹了一下刀鞘后，嘴角勾起挑衅的笑。

“只是把军刀罢了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不如就送给裕狐将军吧。”

用自己不要的东西送人，还是个不值钱的。裕狐永是个暴脾气，刚刚那俩坐那吃饭那不正常的关系他就不满了如今哪里受得了这个羞辱。

把刀鞘拍到桑延胸口，朝着桌旁的摄政王行礼道：“安也请了，刀也还了。臣就先回去了。”

那魁梧的身形消失在远处，桑延一脸认真的问摄政王：“要不属下还是直接把他杀了吧？”

温衡无奈，“朝堂已经够乱的了，你就歇歇吧。”

他抽出刀打量后放回，“你就带着这把刀去挑衅人家一个阵营？”

“属下又不会真的跟他们打起来。”桑延抖抖肩膀，“再说了京城里认识我那长枪的不少，又不是战场上带着怪麻烦的。”

打仗时有一寸长一寸强的说法，她使惯了长枪也多几分安全。但是在京城这种地方就有些大材小用了。

温衡抿唇一笑，好在他早有准备。

内侍送上一个精致木盒，温衡示意她打开。

一柄造型古朴的匕首静静躺在盒中，桑延果断拔出霎时一道寒光略过双眸，她微微眯眼认出这匕首的出处。

“据说先皇派人去南山找王嘉大师铸造的一柄防身之剑叫‘影安’？”

“不错。”温衡端详着这柄神兵，“天下铸剑师之首王嘉的遗作，放着也是放着不如送给识货的人。”

自古宝剑配英雄，习武之人没有不心动的。桑延看了又看才珍而重之的别在腰间。

“如此，便多谢王爷了。”

两人说话间移步到窗边，罗汉床中间的小几上已经摆好了棋盘。

温衡拉着桑延在小几两侧坐下，“许！久没跟你对弈，今夜有闲？”

窗外光线已暗，桑延婉拒：“属下身体都好了再留宿内宫就不方便了吧？”

温衡大手一挥，紫色的衣袖从桑延目下略过。

“无妨，宫内又无女眷。再说了当年在军中你我不也曾抵足而眠？”他看着桑延呆愣的眼睛，笑问道：“怎么？难道桑指挥使如今高升了就连与本王秉烛夜谈的时间都没？”

刚收了人家一柄神兵利器，面对上官如此真心的邀约再拒绝就有些不识好歹了。

桑延伸手拿过棋奁，骨节分明的两指夹起一粒白子落到中央。

“既然如此那属下就先行一步了。”

落棋不语，窗边的夜色逐渐升起，月亮慢慢移到中空。

内侍第三次上前换茶水的时候，桑延顺势放下棋子打了个哈欠。

语气带着困意：“王爷，时候不早了属下也该回了。”

桑延眼角带着湿意，“下棋可比杀人麻烦多了。”

这么多局她是一直在输，实在是困得不行。

温衡摊开手，手中握着的黑色棋子如墨泼下掉在棋奁中。

他站起身，却是背对着灯下的人。

“既然困了就免得出宫一趟了，这个偏殿不大但是将就一夜也尚可。”

*

桑延跟摄政王在宫内下棋的时候，阮世昌还在刑部审案子。

有了刘华重新口述的案卷。上到御史令，下到御史台小吏。六部之内，除兵部与工部外，几乎全员涉及。御史台地位特殊，虽然官职不高但有监察百官之权。所以无论清官，贪官都不愿意与之结怨。

没想到发展到后来，居然有官员花钱买下不利于自己的罪证，或者是求御史令网开一面。长此以往，成了官场上不成文的规矩了。御史台拿到谁的消息第一件事就是去府上递个信，价格合适就派人把东西送过去，一来二去的价码越来越高。甚至御史台专门养了一群小吏走街串巷搜集传闻。

这一夜刑部所有官兵都在外面抓人，京城中没有一家当官的能安生休息。百官奔走，有人甚至坐到了刑部尚书家里。

终于刑部尚书不堪其扰，来找到阮世昌。

不得阮世昌开口，他先发制人的说道。：“刑部人员有限。今夜就先点到为止，你把人都抓了朝上总要有人主事啊？”

他指着自己家的方向，“你这一动手就带走了吏部尚书的两个好弟子，如今他就坐在老兄我家里。”

“你要知道，此案过后朝堂空缺还要经过吏部的手上人呢！到时候你这查案之功正是趁热打铁往上进一进的好时候。”

阮世昌面露不悦，“我才不稀罕加官晋爵，我就是要把这案子查下去！”

“好好好，那你查吧！”刑部尚书一挥手，刚刚还站在阮侍郎身后的官兵们纷纷倒戈。

阮世昌还想争辩什么？但是看着自己手下都被带走最后只能咽下这口气。

牢头的眼睛在尚书和侍郎之间徘徊，最后选择退下。他就是个小吏，这种神仙打架的事他不参与。

尚书大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留下了阮世昌一人在这黑夜和牢头相对无言。

“啪！”

阮世昌用力拍在桌子上，牢头赶忙扶住这跟他年纪差不多大的桌子。守夜的就靠着这张桌子过日子呢。

他拎起酒葫芦，倒上两杯便宜酒。

“自家酿的，公子尝尝？”

两杯酒下肚，牢头的话也多起来。

“公子莫恼，这刑部啊向来都是出力不讨好的。甭管怎么判最后那些大人都觉着不称心。”

阮世昌丧气的自问：“难道就这么算了？”

牢头以为是在问自己，满嘴酒气的扑过来。搂着阮世昌的肩膀说道：“兄弟！要想抓人还有个法子。”

阮世昌嫌弃的手改推为搂，两人哥俩好的搭着肩膀。

他问：“什么法子？”

“刑部不能拿人是因为大家都是官兵是下属，咱们这些人碰到牢里那些大人那个不点头哈腰的。但是殿前司不一样，那是宫卫！他们抓人一向是越过六部直接动手。”

是啊！还有殿前司！

阮世昌端起桌上那杯浑酒一饮而尽，慢慢把喝多的牢头放倒在桌上。

要向殿前司借兵肯定要找桑指挥使借腰牌。

他回府上拿了些东西，再去的桑延府上。

这时辰敲响后门，被吵醒的孙辉瞪眼瞧着他。

“说！”

这气势还真的把阮世昌震慑了，想到有求于人语气也软了些：“在下刑部侍郎想见一下指挥使大——”

“不在！啪！”

门被关上。

阮世昌趴着门缝追问：“那她去哪了？”

孙辉不耐烦的回道：“白日去了殿前司没回来！”今天的药又没喝！

原来是殿前司。

他又转头往殿前司去。

驾马车的小厮劝他：“公子要不还是回去休息一下吧，天亮了再去也无妨。”

阮世昌撩起车帘：“不！桑延能一夜之间审出刘华罪证，我又不比她差！一夜时间足够了！”

马车在殿前司门前停下，门外的灯笼显示今夜确实有人留宿。

“难得这朝堂还有人跟我一样用心。”

阮世昌在小厮无奈的眼神中推开大门。

出人意料的是里面漆黑一片，一路抹黑走到办公的大堂透过窗纸看到里面有光。

“吱呀！”

门被推开，阮世昌脱口而出：“桑大人真是勤勉——是你？”

里面只有那个骗了他一千一百两的公事坐在堂内看案卷。

徐昭脸上堆起笑，热情的招呼主顾进来坐。

阮世昌抓着门框拒绝，问道：“你们指挥使呢？我找他有事。”

若不是想着有求于人，他不必对一个公事和颜悦色。

徐昭也不恼，笑眯眯的开口：“大人进宫未归，不过也可能是出宫直接回府了。”

他刚从府上来，她并没有回去。

那就只能在宫里了，阮世昌胆子再大也不敢跟摄政王要人。

就在他觉得今夜注定是竹篮打水的时候，那位公事从书下拿出个黑色腰牌，黑红的绳子在空中晃啊晃。

他眯起眼，“你不是说你家指挥使进宫了吗？”

证明身份的腰牌，进宫必须查验。

徐昭与有荣焉的说：“我家大人进宫哪里用得上这个，一般靠脸就够了！”

阮世昌：……

“报个价吧。”

徐昭缓缓伸出三根手指。

阮世昌咬牙：“三千就三千！”

只敢报三百的徐昭：……不愧是阮家。

阮世昌特意回去一趟拿了钱，此刻从里面挑出三张巨额的拍到他桌案上。拿了腰牌就要走。

一直够着脑袋看厚度的徐昭突然出声：“我家大人还给侍郎留了锦囊！！这次贪污案我家大人也是深感痛心所以……”

阮世昌的脚步果然停下。

见他转身，徐昭爽快的报数：“三千！！！”

拿到东西徐昭爽快的招呼后面休息的兄弟们起来干活了。

外头候着的小厮远远的就看见公子面色不好走过来，关心问道：“公子可是累了？不如回去休息一会？”

阮世昌白他一眼，“驾你的车。”

马车里，燃起烛台后他掏出那个锦囊。

锦囊不大里面也只有轻飘飘摊开还没他手掌大的一张纸，就这要了他三千！

“桑延！”

可能是怕他觉得太贵，本就没写满的纸张上面的字还很大！！

“吏：卖官鬻爵，任人唯亲。

礼：巧立名目，中饱私囊。

兵：贪污走私，囤积居奇。

刑：官商勾结，干预司法。

工：虚报开支，侵吞公款。

户：账册无根，月月赤字。”

阮世昌看着这一条条，真想对尚书大人说一句：“这才是真正的胆子大”上来就把六部的底子抖落出来。

将纸点燃扔出车外，团吧团吧锦囊塞回怀里。

靠着车壁他脑子里一直回荡着刚刚看到的那些字。

“那有那么容易一网打尽。”

“至少有人跟我一样的想法不是吗？至少这件事情本身是没错的。”

“石尚书说水至清则无鱼，但是父亲又告诉我遵从本心。”

思来想去想不出个由头，最后变成：“都怪桑延写了这劳什子锦囊，骗钱的家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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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留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