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权每日总要去茶楼听故事,年纪轻轻提个鸟笼,老大爷似的,还有几个旧相识,聚在一起就斗蛐蛐。
经常也去喝酒,他出手大方,都是狐朋狗友,喝到酩酊大醉方肯回府,说他不修边幅,却又爱洁净,醉糊涂了也要沐浴,被子每日都要晒,偶然碰上下雨,总要心情不好,屋子里那些陈设都要擦得干干净净,不能沾上一点灰。
若是沾上了!
若是沾上了,他顺手就擦了,也不会刻意把奴才叫来骂,就是爱发牢骚,逢有机会就要与人斗嘴,尤其遇上方永贵,三两句不肯停,能吵一上午。
江郁白话少,不搭理赵权,赵权也不同他吵,只偶尔晨起暴躁时说他两句。
江郁白观察了他几日,觉得赵权这人没个正经,但也不难相处,兴许过几日熟悉了,就能开口说姐姐的事情。
之前病倒的两位侍从这几日已经病愈,方永贵让他们明日回来伺候,届时江郁白又要回花圃去,他想趁着最后一日,试探一下赵权的口风。
赵权通常要睡到日上三竿,醒来也未必下床,这几日他醒得早,每日倚在床头,隔着薄薄的纱帘,看江郁白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江郁白见他醒了,撩开帘子,把脑袋探进来,腼腆笑道:“王爷,您醒啦。”
赵权见他笑,就不好骂他了,扫兴之事他干不来,纨绔王爷要的是热闹。
他拍了拍床榻,“来,坐下。”
江郁白不明所以,在床边坐下,侧身看着他。
“你从前没伺候过人吧?”
江郁白小幅度歪了下脑袋,笑容收了起来,不自在道:“不曾。”
“所以你不知道,主子睡觉时,不可进来打扰,你伺候我这几日,我是一个好觉都没睡过。”
江郁白似懂非懂点了点头,脑袋垂了下去。
赵权见他无精打采,好笑道:“说你两句,还生气了?”
“没生气。”江郁白闷声道,“怪不得您每日早晨都要骂我。”
他垂着眼,赵权看不见他的眼神,只见他薄薄的眼皮颤个不停。
赵权无奈笑道:“你爹娘应该很疼你。”
江郁白没有见过爹娘,姐姐姐夫是疼他的,可疼他并不意味着他娇生惯养,他知道赵权想说什么。
江郁白不说话,赵权觉得无趣,手指弹了一下他的额头,“忙去吧。”
午时,方永贵过来,江郁白恰好不在屋里,赵权正在写字,见他进门,说道:“让江郁白回花房去吧。”
“哟,又惹你生气了?”
赵权搁了毛笔,展开画轴,随口道,“我养着人在屋里,是要跟我吵架斗嘴寻乐子的,那小子太娇气,天生不是伺候人的,我这当主子的见了他,说话还得掂量着。”
“左右孟春病好了,明日让他回来。”
“马车备好了吗?”
“都备好了,就等您了。”方永贵从柜子里取了身华贵的衣袍,伺候他换上,“去沐国公府还得精神些,免得老爷子记挂。”
赵权点点头,还在想江郁白那事,那小子不知什么来历,长得细皮嫩肉,眼睛极是漂亮,清亮中带着几许忧郁,鼻梁高挺,唇形也好看,声音轻柔悦耳,赵权转头望向铜镜里的自己,堪称英俊潇洒,如此就更不能把江郁白留在身边了,所谓一山不容二虎,养着这般兰枝玉树的人在身边,旁人哪还瞧得见他赵权?
赵权大步出门,对方永贵道:“你去问问花房里缺不缺人手,别叫江郁白累着了,实在不行,给他换份差事,他读过书,会写几个字,如不然让他去跟账房学几日,正经学点东西。”
“太阳打西边出来,您这想一出是一出的,那库房的差事是随便派的吗?”方永贵冷笑道,“我当初看他还好,如今不对劲,江郁白这小子肯定有问题。”
赵权走路快,都快下廊子了,闻言刹住了脚,猛一转身,袍摆飞扬,“何意?”
方永贵凑近他,压低声音道:“兴许是陛下派来监视你的人,美人计!”
赵权哑然失笑,继续往前走,赶到正门上了马车,方道:“我不好男色,陛下都知道。”
方永贵吩咐车夫动身,放下帘子后道:“话说回来,您年岁也不小了,该成婚了。”
赵权愁苦道:“陛下定不喜我娶高门显贵家的女儿,若是娶个门户太低了,旁人会觉得陛下薄待了我。”
“那也容易,找个门户低的,您撒泼耍赖求娶,非此女不娶,如此便给了圣上台阶下。”
“也是个法子。”赵权屈下腰,把玩着指上的玉扳指,苦涩道,“我注定无法建功立业,可至少婚姻大事上,想求娶钟情的女子,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您别怪老奴说句泼冷水的话,若是有那么个心仪的对象,咱们软硬兼施,想穷了法子也得娶回家,可您如今不是没有,倒不如选个合适的先把婚成了。”方永贵道,“您的婚事国公爷上了心,他老人家行事素来无顾忌,我可听说了,他为您相看的那些皆是将门虎女,这几天常往镇国公府跑。”
赵权唉声叹气,这陛下手眼通天、勤政爱民,什么都好,偏就是迷信钦天监那一套,对命理之说深信不疑。
说来道去,还是那该死的姜铠!鬼话连篇!
赵权去了趟沐国公府,听他外祖口若悬河唠叨了一下午,瞧那架势,别说谢家的女儿,便是觉得天上的神仙,他赵权也配得上。
回程路上,赵权觉得方永贵说的不无道理。
方永贵掏出一沓纸,高深莫测道:“人选我都筛选好了,王爷您选一个。”
赵权接过来看,密密麻麻写满了人名,他揣摩片刻道:“你老糊涂了吧,这些人我连模样都没见过,就非她不娶,谁能信你?”
方永贵啧道:“这不容易,瞧定了哪家办花宴办茶宴的,您上门去凑个热闹,这不就一见倾心了。”
马车停下,想是到了家,赵权把宣纸塞回方永贵怀里,“反正啊,什么事情到了你嘴里,都简单得一塌糊涂,这郡王留给你当,咱俩换换,彼此都舒坦。”
赵权拍拍他的肚子,弯腰钻出马车。
他刚出马车,尚立在车辕上,陡然瞧见江郁白站在马车前,凶巴巴瞪着他,满脸严肃。
赵权勾唇一笑,这爷方永贵不当,让江郁白来当,也是妥当的。
他直接跳下马车,江郁白走过来几步,敛了敛怒气,闷声道:“上哪儿去了?怎么不带我?”
赵权从腰带里拔出折扇,转手敲方永贵的肩膀,“你瞧瞧,管到爷头上来了!”
方永贵笑笑,对江郁白道:“那什么,你明儿个不必在王爷跟前伺候了,先歇两日,过几日再给你派差事。”
赵权绕过几人,只身往里走。
江郁白怔愣了半晌,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
赵权喜怒无常,这会儿追上去说他姐姐的事情,恐怕也只会当个笑话听。
*
赵权回了屋里,又细看那册名单,夜色微阑,槛窗外是一片垂丝海棠,花期已过,再灿烂的花束也将逐渐凋零,月光迢迢,伴着微风漾入屋内,静谧的夜里,连呼吸都显得刺耳。
赵权在赵懿身边养了十年,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伪装下的赵懿拥有多么冷酷残暴的心,他满手鲜血穿过尸山火海登上帝位,不会容许任何人染指他的江山,所有的可能性都会被他扼杀在襁褓里。
他赵权看似逍遥快活,实则如履薄冰。
儿时他不懂藏拙,读书骑射均出类拔萃,赵懿时常夸他,较太子更出色,年岁渐长,他终于回过神来,那并非是夸奖,是催命的符号。
赵权叹了口气,又去看那册名单,再是不畅快,至少得先活下去,方能见峰回路转的一日。
他挑了一个名字好听的,用毛笔圈出。
房门未关,轻轻的脚步声响起,江郁白走进屋,端着托盘站在门前,赵权不曾抬头,淡淡道:“耳朵不好还是记性不好,刚说过的话,这就忘了?”
“没忘。”江郁白逐步走过去,托盘搁在案头,“王爷说让奴才明天不必伺候,还没到明天。”
赵权笑了,冷硬的眉眼柔和下来,他望向小砂锅,“这是什么?”
“奴才熬了杂蔬粥,王爷要不要尝尝?”
赵权不置可否,拖着椅子往前坐了一截,江郁白会意揭开盖子,盛了一小碗递给他。
熬了一下午的粥,食材丰富,盐巴放得少,味道清淡。
“我屋里没有那么多规矩,不必自称奴才,放松些。”赵权抬起左手,拍了拍他的胳膊。
江郁白心里嘀咕,这还叫没有规矩,这纷繁复杂的条条框框和他们白鸽城里没法比。
“王爷。”
“嗯?”
赵权埋头着喝粥,听他喊了一声却又不说话,仰头看去,却见江郁白满面愁容望着他,眼神挣扎又纠结。
赵权笑道:“你这小子心思都写脸上。”
江郁白惊道:“王爷知道?”
赵权把碗递还给他,接过清水漱口,随后道:“罢了,你既想留下,那就留下吧。”
江郁白抿住了嘴唇。
“还不高兴?”赵权乐道,“月钱给你翻一倍。”
江郁白叹了口气:“谢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