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引得季千里一笑,心道,原来是为了她姑姑的婚事,和爹爹爷爷有了分歧。他和越东风在一起,自知情不能自禁,更不能别人禁,因此一笑。那慧觉被指顽固,但听下来理却在己,正色道,“婚姻大事,向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令祖令尊必也是诸多计较,看门当户对、为人处事,小施主年纪小才不知,何必义愤?”
阿圆双手环臂,哼地一声,“说门当户对,再也没有姑姑和她心上人更门当户对的了。姑姑自然不说了,她心上人长得俊,武功又高,又会哄人开心,又会行医救人,若非姑姑喜欢,我也要嫁他!”
众僧虽不得与女子谈论风月,见她却不过是个娃娃,胖乎乎地环着手,神态天真可爱,起了逗弄之心,“若真是这般青年才俊,令祖令尊又何必阻挠?”
阿圆哼道,“那也是别人的错。”
季千里问,“怎么又成别人的错了?”
阿圆瞥他一眼,忽然声音一柔,好似学着旁人声气,“我问你,你满心喜欢一个东西,人家夸你那个东西好,你高不高兴?”
季千里没满心喜欢过别的东西,唯一那个这时就在旁边,望着人,点头道,“自然高兴。”
“可人家看它好,就要把它抢走,你生不生气?”
“生气。”
“这不就是了!你喜欢的东西人家来抢,那你就会去打人家,杀人家,不让人家抢走,是不是了?”
季千里摇头,“我不会武功,大概抢不过人家。杀人家更办不到。”
阿圆一下泄气,见他始终望着越东风,眼珠一转,“你抢不过人家,但你哥哥武功很好,让他帮你抢回也就是了。”
季千里笑了笑,“都说了,我没有哥哥。他……”
“嗯,人家来抢哥哥的,哥哥才杀人家。”越东风也笑,“人家抢你的,腿长在哥哥身上,哥哥不走就是了。”
众僧见他二人瞬间言语连着眉眼又都缠到一处,想闲的没事才来见闻这些,还不如赶紧去找师叔。但见空流不急,也不敢催,强忍着不适听下去。
阿圆却琢磨起来,“这话好似也有点儿道理,腿长在他身上,他也不走就是了。他又不是打不过人家,偏送上去给人打耳光、刺心窝子,已是作贱自己,人家走了,他还茶不思饭不想,要跟着去……可姑姑又说都是小狐狸的错,怨不得他……哎,这些阿圆就不懂得了。反正姑姑一时没抢赢,爷爷也恼火了,又说姑姑受伤他都不来问,又说他向来三心二意、油嘴滑舌,又嫌他贪赌惹事,又说这么大人还爱斗蛐蛐儿……反正从前是门当户对,如今是怎么也看不顺眼了,尽说她嫁过去也要吃苦头。”
慧觉心道,原来是一番争风吃醋,那青年才俊分明是个浪子施主,她爷爷爹爹用心良苦,她小丫头却只管爱屋及乌,把人说得完人一般。
一时又好气又好笑,也不跟她争了。
“令姑这位心上人,”越东风咂摸片刻,“在下怎么好像在哪儿听过啊?”
那阿圆只要辨理,对身份却不肯透露一个字,“我可没说他叫什么,你猜也是胡猜,不作数的。你救了我,是个好人,但也不必送我回家。”
“姑娘放心,在下最不爱多管闲事。不过么……”
“不过什么?”
“姑娘一走了之,从此倒是天高海阔,令姑却被锁在家里,未免太不仗义罢?”
慧觉想人家明明才说仗义相救,多半因此和爹爹爷爷起了争执才跑出来,何况一个孩子,你还要她如何仗义?不由埋怨一眼,等伶牙俐齿的阿圆也说他几句。
熟料阿圆听他不爱管闲事,脸色也就好看多了,拍手笑道,“是啊,是啊,阿圆方才不是说了,阿圆仗义相救,早帮姑姑逃出去啦。”
慧觉:“……”
季千里“啊”了一声,“你帮她偷了房间钥匙,是不是?”
“那当然不是,爷爷武功很好,去偷他东西,一碰他也就发现了。骂阿圆也就罢了,再不许阿圆靠近那间屋子,那可麻烦啦。”
她轻描淡写,众人又道,这调皮施主多半已偷过,也被骂过了。
季千里又问,“那你怎么帮她逃走?”
“阿圆有娘亲啊。”阿圆得意道,“爹爹和爷爷的心是石头做的,可娘亲最疼阿圆,又心疼姑姑,阿圆和姑姑对她一哭,她就只好答应。”
季千里“哦”了一声,“她帮你姑姑求情了。”
“都说了他们的心是石头做的,求情顶什么用?”阿圆看他不解,摇头叹道,“可我娘亲的本事大着呢,就算拿不到钥匙,多巧的锁到她手里,也都没一点儿用。她的易容术又天下无敌,除了爹爹——那也要和她说话才行——否则谁也认不出来。只要她答应帮忙,阿圆把爹爹一缠住,嘿嘿,便能偷梁换柱,以假乱真!”
众僧虽听她这些家中事如听儿戏,但闻江湖中本领,却不自觉上了心,尤其他们刚得知空明是被人假扮,一听她提那巧手开锁易容,心中不禁几个思量,空流道,“令堂难道……”
“可令姑人走了,令堂本事再高,终究变不出一个活人。”越东风又插话,“只等她出来吃饭睡觉,那也就露馅了。”
空流便住嘴不提。
阿圆连连点头,“你说得又很对,爹爹狡猾极了,压根儿不等吃饭睡觉,只不该阿圆多说了几句话,他便以为阿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要去瞧姑姑!不巧娘亲又怀了小娃娃,在房中躺不了太久,刚一坐起来,就被他抓个正着,那也就全部露馅儿了。”
想来她平日少献殷勤,果真一献便有怪,其父也是深知,她却只怪她父亲狡猾。
既已说到这里,想那一时鸡飞狗跳,斗智斗勇,曲折万分,她忍不住又道,“一看姑姑不见了,爷爷连说冤孽,爹爹更大为光火,先把娘亲臭骂一顿,说姑姑被迷了心窍,她也跟着作乱。我不许他骂娘亲,他又把气撒到阿圆身上,说姑姑若名声扫地,必是阿圆之过,又说阿圆往后敢学姑姑,便一辈子也不许出门了!要阿圆跪屋里反省,还要打阿圆呢!哼,他蛮不讲理,阿圆才不听他的,正好去投靠姑姑!”
那空流听她言语,已将其身份猜了个**不离十,想她祖、父都是温良正直之人,何曾蛮不讲理过?恐也是气急才重了语气。谁想大姑娘逃了,小姑娘也使气走了。
看她板起脸来学她爹爹说话,神气倒有七八分像,又替他们头疼,又觉好笑。
温声道,“小施主不告而别,令尊令堂必已急得四处寻找,若得知施主在外吃不饱饭,又险从树上跌落,更还要心疼难过,小施主如何忍心。”
他见阿圆不喜人教训,便欲动之以情,那阿圆却把头一扬,“娘亲伤心,事完阿圆回去看她就是了。爹爹才不伤心呢。他派人来捉阿圆,那是要捉阿圆回去罚跪挨打,和爷爷偷偷去捉姑姑一个道理。”
“……”
越东风点头道,“不错,不错,人家伤心都是小事,不过姑娘行走江湖却没银子,岂不遭罪?”
阿圆小嘴一努,不服气地瞥他一眼。
季千里问,“怎么啦?”
“……他这话也很有道理。”
季千里点头,“是啊,他说话一向很有道理,没银子就没吃的,也没喝的。”
“岂止没吃没喝,简直寸步难行呐。”那阿圆受他鼓舞,老气横秋地叹一声,“不过那可不怪阿圆,我是带了银子的,都怪爹爹派的人,害阿圆一心二用,才被人偷了,等我见了姑姑也就……”
忽见眼前金光一闪,眼睛顺着那金叶瞥着人,微微一亮,“干什么,你要给我?”
越东风把金叶捏在手指尖,笑了笑,“在下倒是想,不过听姑娘方才这般有骨气,不肯吃别人的东西,那别人给银子,岂非也辱没了姑娘?”
“……骨气是很有,银子最好也要有……”
他好似听不明白。
“再说银子我又不吃……”
他依旧不为所动。
阿圆似嫌他愚蠢,嘀咕着眼珠几转,清了清嗓,“这样罢,就当我跟你借的,你说你叫什么,住在哪里,改日我找人还给你好了。”
刚要伸手,越东风反收回手。
“那可难了,你不先说你的名字,住在哪里,在下怎知你不是骗我?”
“你也太小瞧人了!”
阿圆小手刷一下收回,环臂一抱,“不要你的了!拿走!”
季千里好笑,从他手里把叶子拿来,放进她兜里。
“他逗你的。你拿去好了,不要你还。”
“我可不说我叫什么。”
“也不要你说,我们要知道你叫什么做什么?”
阿圆望他一眼,“真的?”
“是啊,不过我看你最好还是回家去,当心遇见了坏人。”
阿圆面有得色,“遇见我也不怕……嗯,你把耳朵凑过来。”
季千里微俯下.身,“干什么?”
“我姓江!”小丫头忽然一把抱住他脖子,软乎乎贴到耳边,悄声道,“你想找我,到江苏常州一问江家,人家就知道啦。哼,我只说给你一个人听!”
后一句松开手,故意说得大声,大概是要报人小瞧之仇。
而后小圆身子往下一纵,蹦蹦跳跳出了门。
眼看她远走,越东风悠悠叹道,“我算明白了,小师父专招小丫头。”
季千里朝他笑,既见话尽,又道,“好了,我们也走罢。”
朝空流微一颔首。
这回空流倒没话多说,但随二人出门、上马,众僧也陆续出来,排了一大队,俨然是要朝同一方道去。
越东风挑眉,“老和尚发的誓,这么快就不作数了?”
老和尚微叹,“江家小施主孤身在外,难免几位长辈担忧,说不得要护送她一程。老衲想只要不去郑家,也不算违誓。”
“……”
他俩彼此一望,自不愿再被跟来,催着流云先走。
正黄昏,道上已是金风斜阳。
二人不多时路过阿圆,小丫头竟也骑了头小驴,手里已多了吃的,慢悠悠行在道上。
见白马儿驮着两道人影行过,叫道,“喂,原来你们也是要去扬州?等等我,马儿我还没摸呢……咦——老和尚,你拦我路做什么?”
季千里回过头,见空流果真像先前那般挡住了驴头,那驴就不如流云高大好斗了,安安生生停了下来。
“阿弥陀佛,老衲少林空流,与令祖江恒施主、令尊初阳施主都有数面之缘,江湖人心险恶,这便与小施主同行。”
“什么?!谁要跟你同行?你认错人啦!什么江恒爷爷江初阳爹爹我一个也不认识!我不跟你同走!喂,你点我穴道做什么?——坏人!坏人!你最险恶!……你又不是爷爷的徒弟,捉我做什……救命、那个——”
“小施主见谅,老衲失礼了。”
他们的马儿奔驰出去,只见那小身影似乖乖被慧觉抱在怀中,也再听不见吵闹了。
“……她说她姓江……”季千里眨了眨眼,“原来是江恒的江……那她的姑姑,是江家三姑娘?”
越东风咦了一声。
“小师父即便不知‘千手千面’姜柔嫁了江家大公子,但听阿圆说她姑姑那心上人,又是行医救人,又是赌钱斗蛐蛐儿,又是三心二意,居然没头一个想到苏兄?”
季千里道,“我没事想他做什么?”
他本就无心管人家的事,天下之大,一个偶遇的小姑娘,又声明不许猜她身份,哪会想到他们头上,这时细想,不就是像极了苏溪年?先深感情不能自禁他禁,这时却道江恒所为也并非不可理喻,哼了一声,“他害平沙被人说是小狐狸,平沙才不是小狐狸。”
越东风笑捏他手,“上回听小师父说,季姑娘爱穿黄衫?”
“什么时候跟你说了?”
“不是跟我,跟孙妙应说的。”
季千里想起来。
“你听到了?嗯,娘说平沙穿黄衣裳最好看,跟她性子一般。”
越东风嗯一声,又踢流云一脚。
季千里怪道,“小照。”
“嗯?”
“你是不是不想我说苏大夫坏话?”
“哪里,你想说谁就说谁,我还跟你一起说。”
“那你怎么忽然问起平沙来啦。”
“她是你的妹妹,自然也跟我的妹妹一样。未免认错人,先问一句么。”
季千里听他当平沙是自己妹妹,那便不必琢磨流浪在外找谁的事了,不禁笑道,“真的?”
“是啊,苏兄惹小师父不高兴,有人大概也要帮你出气。”
“谁啊?”他随口一问,后又一愣,“不好了,阿圆说去扬州找她姑姑,她爷爷也是去扬州找女儿,那他们一大家子岂不是全去了?”
“是啊,扬州这下子可就热闹得很。”
“不是热闹,是可怕得很啊!平沙性子好强,就算是闹着玩,人家一来抢,就非要争个输赢才罢休。”
“嗯,那是原本只有七分好,有人争抢,总要多上三分么。”
“可这又不是家里,她可争不赢这么多人。她又不肯服输,恐怕又要动刀动剑的。”
“动刀动剑……这一家子倒是不必担心。”
“为什么?”
“不是说了么。江恒重面子,从前对夫人如是,如今对女儿亦如是。我看他就是让江月茹受点儿委屈,也不会把季姑娘怎么样,否则就被人说以大欺小、以多欺少啦。”
季千里心中只以为妹妹最重要,别人要欺负她,自然要帮她,不管什么颜面不颜面,闻言又不禁庆幸江恒如此,“那苏大夫……”
“他既已去了,本也不该让季姑娘出事,是不是?”他悠悠道,“不过看来人太多,一心看着前头,就把后头忘啦。”
“什么?”季千里想那阿圆说什么人家走了,那姑姑的心上人茶不思饭不想,也跟着人家要走,心里又怪怪的,“江老先生不好欺负平沙,就要打他出气?”
“他招惹你妹妹,该不该打?”
“……打人也不好。”
但不打妹妹是好事。
越东风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分明又一笑,季千里狐疑地望着他。
“怎么啦?”
“你又说江老先生要打他,怎么一点儿不着急?”
“他又不是我的三妹,我着什么急?”
其实他们虽嘴里不紧不慢,流云行速却绝不慢。
它高大腿长,本就比寻常马儿要快,识路也厉害,即便逢岔道不知如何走,主人也从没忘了差遣。何况自他方才踢了流云一脚,风声就已更快了。
不过季千里一着急便在脸上,见他闲话没完,手指还摸着他腕骨,便觉太也悠哉,“可你们不是好得很?”
越东风捏他一把,“我哪里跟他好了?我只同你好。”
季千里忍不住笑,也摸着他手。
忽然摸到一物,低头翻过他手腕。
“它还在。”
越东风下巴抵在他肩上,和他一起拨弄上去,“小师父给的东西,当然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