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火光晃动,一座酒铺子掩映在青山脚下,迎风处挂着张丈长布帘,歪歪扭扭地画着“夜来臭”三个字。
孙妙应走了这一日,早想邀同伴前去喝上两杯,却见他瞧着酒铺边上一群江湖打扮的汉子,微皱起眉头,“孙先生,你在哪里瞧见的她?”
“哦,那自然是在临安的苏家,那日不是……”
“临安……她若要从临安去京城,我到哪里可拦住她?”
“拦她?”孙妙应一愣,“季公子拦她作何?又怎知她要去往京城?”
季千里不答。
“孙某不知她何时动身,脚程如何,走山路还是水路……”
“山路水路不知,若从那日之后加紧赶路,如今已到何处?我此时动身赶路,到哪里能和她相遇?”
孙妙应沉吟道,“此事也过去十来日了,她若加紧赶路,怕到了……嗯,可不好说,她一个姑娘家,人生地不熟,怕也没那么容易。”
“到哪儿?”
孙妙应听他着急,“孙某想季公子若想从此间去,又实在不愿错过她,恐怕要往泰安方向的好。”
“泰安怎么走?”
他朝那铺前东面小道指点,“应当是沿这条路直向东北,过三条河便是。”
季千里眼望过去,点头道,“多谢。你我就此别过吧。”
孙妙应见他掉头便走,忙道,“季公子,你怎么忽地这般急切?你我好不容易下山,也不稍作歇息么?天黑路远,你不识路,连干粮也没备些……”
“你若顾忌性命,莫同我走这般近。”季千里道。
他语气甚是严肃,好似挨他近些便当真有了性命之忧,孙妙应给他弄得一愣,“季公子说笑……”
见季千里再不多话,径自经过那酒铺,目不斜视地走上小道,嘀咕道,“脾气可真有些古怪……”
摇头叹了声,与那几个江湖中人相视一笑,兀自进铺摸出铜板,“老陈,烫一壶酒,炒两个小菜。”
那老陈在此间开了几十年的酒铺,与他已算相识。平日里此人进山,起码也得转个十天半月,背个满篓子,这时见他才去一日,背篓中不及平日一半,一面替他张罗,一面打趣道,“孙先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又是偷懒,又是买酒喝。”
孙妙应叹道,“太阳没打西边出来,不过一日撞见两个怪人。”
那老陈奇道,“老朽在此守了三十年,这山里万年来只你孙先生要进去采药,怎么里头还有别的怪人?”
孙妙应正有话说,“说来你老不信。孙某此行备了十来日吃食,本是要到龙泉寻些龙吟草来,可我刚刚爬上这面青山,就见到头一个怪人。”
“哦,是生了七八个手脚的野人?”
孙妙应摇头,“山里若是有野人,那倒也没什么稀奇,可此人一身白衣,生得俊美无双,简直不似凡间人物。”
“那便是撞见山里的妖精了。”
孙妙应笑道,“孙某刚一见他,也以为是山里的妖精,可你老猜怎么?”
铺中人听他二人一唱一和,都觉有趣,连那些江湖中人也望过来,那老陈干脆搬了条凳坐他边上,“难不成还有神仙不成?”
孙妙应喝了口酒。
“是不是神仙不知,可这人给了孙某一大盒卢记豆糕,便不是神仙,也不是普通人物。”
旁人纷纷都笑,显是不信。
孙妙应当即从背篓中捣腾出食盒,恭恭敬敬摆在饭桌上。
“孙某刚用完不久,余香未散,你老一见便知。”
众人见了食盒,彼此都不说话,店中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二凑上来瞧,“这有什么稀奇?”
那老陈眼睛一瞪,“没你忙的啦?”
那小二吐了吐舌头走开。
老陈望向那只食盒,“老子三十年前求卢老头收徒,这老头嫌老子没那资质,害老子一气之下来这开了这酒铺,他叫‘白里香’,老子偏要叫这‘夜来臭’!”
这话他逢人便讲,在座的都知晓,闻言都哈哈大笑。他又道,“能教他再亲手做豆糕,那只能是妖精了。”
孙妙应摇头,“不对。”
那老陈却是倔脾气上来,“这老头早不肯做糕啦,莫说拿金子,就是拿刀子架他脖子上,他也不肯做了!”
另有人又问,“孙先生,难道这怪人大清早现身,只为送你一盒糕么?”
“也不对。这怪人给了孙某这一盒卢记豆糕,又给了孙某一双新崭崭的素鞋。原本他还拿了两件上等衣裳,不知怎么又收了回去。”
“……”
众人都去看他脚上,那老陈道,“且不说上等衣裳,孙先生,你这鞋穿了没有七年也有五载,早磨损该换啦,哪有什么新崭崭的模样?莫不是教你混着豆糕吃下去啦?”
孙妙应面上一红。
“他那鞋倒并非是给孙某的。”
“那是给谁?”
“你老,这鞋正是给另一个怪人的。”
那老头不以为然道,“哦,这又是个什么怪人?”
“这怪……”
孙妙应咳了一声,“这位季公子么,亦是生得神清骨秀,漂亮得惊人,只可惜家人没了,恐怕有心事,一个人跑到山里迷了路。哎,一身破烂不说,脾气更有些古怪。他本与我同行下山,原本说好来吃些茶酒,不知怎么,方才一见门口几位大侠,竟掉头便走,这时想必已往泰安去了……方才几位大侠也曾见过他,可非孙某说谎。”
“这好端端的,这两个怪人搞什么名堂,要你又送糕,又送鞋,他自己难道没手没脚?”
“确是怪事一桩,那怪人不止好手好脚,好似还是身怀绝技,一晃眼便没了影儿。他送了这些东西不止,还要孙某不许声张……”
“砰——!”
众人都瞧过去。
原来那几个江湖中人本抱臂坐在一边,一面饮酒低语,一边听他闲谈,却不知为何当中一个瞎子面色突变,一拐捣烂饭桌,喝问道,“姓孙的,你说他姓季?!”
那瞎子长脸方额,一身暗紫锦袍,拄根铁拐,看模样倒是个英俊的富家公子,难想他为何跑到这小镇上一间酒铺来。孙妙应看他面目凶煞煞的,心里一紧,只不知所以,颔首道,“听他确是这般说。”
瞎子原本面色便有些阴沉,闻言一个闪身,已到他跟前,一拐戳中他胸前,“他姓季,那另一个必是姓越,是不是?!”
那真是飞来一拐横祸!
孙妙应一个游医,哪受得住?当即连人带桌飞出两丈远,喷出一口血来。
旁人一哄而散。
孙妙应被他戳着胸口,昂起头来,“……你,你怎么打人?!”
“你不从实招来,老子不止打人,老子还要杀人!”
他身边几人也都围拢过来,“说!”
“客官!有话好说!有话好说!”那老陈忙道,“孙先生是咱们这一带的大夫,从来是个好心人,并非你们方才问的人!”
瞎子将他拂开,回首骂道,“一群饭桶!老子瞎了,你们也瞎了,还不快追!”
话说季千里方才正与孙妙应探听到平沙下落,陡见山下一间酒铺,也想进去饮杯热水回暖,教酸麻腿脚歇息一番。
但他一见那堆江湖中人,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待瞧清其中一人竟是被打瞎双目的郑世允,当即心中一凛,匆匆便同孙妙应话了别。
他一路埋头紧走,恨不能生出双翼,好早与平沙相见,只白日走了许多山路,这时人疲惫至极,要想走快实在有心无力。
这小镇虽在这一座偏僻山边,人却不少,又许是离城稍远没了宵禁,到此夜里竟还灯火通明。他将将走到一处酒楼,忽听后头马蹄声近,也不多想,低头便钻入那门中。
“客官要些什——”
那小二笑声到了一半戛然而止,瞪着这蓬头乱衫的少年,“臭叫花子!要饭要到爷这里来了,还不快滚!”
抬手一推。
熟料还未碰到他肩头,忽地一个后仰,倒把自己砸在酒桌上。
当即摔了个杯盘破碎,惊起一片怨声。
一张肥脸从柜台后冒出头来,“他娘的李二狗,白长这一身壮肉,连个臭叫花子也赶他不走!”
见那小二仍倒地不起,骂骂咧咧地拿了根棍出来,“还敢装死!还不他娘的快快起来!”
“啊哟,血!”
离那小二最近一个中年男子叫道,急忙站起身,跌跌撞撞地闯出门去,“杀人啦!”
店中惊叫四起,客人们纷纷奔逃出门,那胖子叫道,“回来!回来!他娘的,还没付银子呢!”
忽听有人道,“他没死。”
季千里蹲在那小二身旁,把人鼻息探过,“你快找个大夫……嗯,孙大夫便在那叫‘夜来.....臭’的酒铺,劳你去找他来。”
“请什么大夫!”那老板瞪着牛似的大眼,“臭叫花子,你活得不耐烦了,敢在老子的店里闹事!”
季千里斜眼看着他。
“嘿,你还厉害得很,把他手给我剁了!”
话音刚落,楼上楼下蹿出几条彪形大汉。
几人大概干的便是这营生,话不多说,举棍、拖凳,朝季千里一拥而上。
不料,这次在尚离他约莫一丈远时,又倏地“夸夸夸”几声,几条大汉又如小二般,仰的仰,伏的伏,一径地没了声息。
季千里皱了皱眉。
“啊哟!”那胖子见势不对,脚底抹油跑出门去,一面大喊,“有鬼!有——”
门前布帘被人掀开。
那胖老板高举双手,颈下银光湛湛,教人拿刀抵回。
郑世允从后头拄拐走出,瞪着盲眼四处张望,“姓季的,是不是你?!”
他身旁那几人道,“公子,恐怕就是这小子,穿得跟个叫花子似的,小的方才没瞧出来。”
郑世允双眼虽盲,武功却还在,稍稍一顿,已知其方位,笑道,“季公子,你不是玉菩萨么,怎么变成叫花子了?不过你命可真大啊——那般高的崖,还能活命!嗯,你那姘头呢,怎么教你落了单?”
季千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郑世允身边有人问,“公子,姓越的当真在附近?小的怎么一点儿声气也闻不着。”
郑世允没好气,“他若能教你闻着声气,岂非废物一个?”
那人吃了个瘪,喝道,“臭小子,你姘头哪里去了,还不快说?!”
“我不知。”
随从道,“呸!他又是给你送鞋,又是给你送糕,你还敢装蒜!”
季千里垂眼望着脚上素鞋,“是孙先生给我的。”
另一个指着地上,“你当老子瞎了,凭你这臭小子,能杀了这么多人?!”
季千里看他一眼,“别人杀的,也与我不相干。”
郑世允蓦地哈哈大笑,“姓越的怎么就和你不相干啦?怎么,你俩干尽龌龊事,这会儿倒闹起别扭来了?”
他朝季千里走去,一面将瞎眼四面扫去,“姓越的,你出来几天了,人呢!”
店内人早跑散,别无人影。
“你躲在暗处,恐怕想趁机杀我?我告诉你——你今日敢走近老子一步,老子就杀了越青天!”
四周仍没有一点儿动静。
郑世允嘿嘿冷笑,走到季千里跟前,后头一人忽地叫道,“季公子,你快快逃跑,这群人胡乱打人,实在……哎哟!”
原来那孙妙应被郑世允打伤后,便被提来追杀季千里,听这几人腔调不对,虽刀架脖子,也要拼死提醒他两句,不料又被他心腹一刀柄捅在腹部,当即呼痛不已。
季千里道,“他跟我没有关系,你放了他。”
郑世允笑意更深,“季公子,你背弃佛门,不想这点儿菩萨心肠竟还未变。姓孙的,你胆子倒很大,怎么,你也看上他了?”
“你……你是什么人,这样胡说八道……哎哟……”
郑世允身边又有人连着几下招呼,季千里淡淡看着郑世允,“他又没得罪你。”
“不错,你如今声音倒与往常不同了,”郑世允道,“好,既然菩萨求情,把这姓孙的拖出去——”
片刻孙妙应摔得鼻青脸肿,又遭一顿痛打,好生凄惨,满以为要被人打死,怎料他竟肯放人。连那捉住他的心腹也有些犹疑,又听郑世允身旁一人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拖出去!”
“是。”
那人慌忙将他拖出门外,却听郑世允拖长了音,“就在那儿,把他那双招子剜了!”
季千里一愣。
“姓越的不是不许老子看你么,这短命鬼瞧了你不止一眼吧?”
郑世允四下扫视,面上现出疯狂,“他不敢出来,我来帮他,菩萨,你替我看清楚了!剜!”
“诶哟,你们要做什么……”
孙妙应半边身子被拽出门外,刚叫两声,便被人一巴掌抽在地上,又将头一提,仰头露出两只恐惧的眼,“……你们这是……这是草菅人……”
面前一人反手又是两巴掌,孙妙应立刻满嘴是血,说不出话来。几人一左一右,反扭其手,扒开一双眼角,动作十分利落,“姓季的,你看仔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