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片没入草堆,宇文承都死不瞑目的脸近在眼前,方才还疯狂炙热的鹰眼眨眼间便如盲鹰般空洞。
季千里避开他的眼。
他不知自己是什么表情。
他像是压根儿连呼吸都忘了,只有身体哆嗦个不停。
直到牢中“噌”一声响,他才受惊似的弹了一弹,呆呆扭过头,望着屋中另一个活人。
陆满归归剑入鞘,面无表情地扫他一眼。
他走出牢房,片刻后又走回来,将一件囚衣扔在他身上,而后捡起碎了的面具,将宇文承都往肩上一扛,又走出牢外。
“……陆……陆施主!”季千里发出一声。
陆满归微微侧首。
“……你为何要帮我?”
“我没有帮你。”
“可是你……”季千里瞥向宇文承都,又打了个哆嗦,“……你杀了宇文施主……”
陆满归头也不回,“是你杀了他。”
他说完,径自出了牢房。
季千里垂眼看着双手。
自他入狱来,他浑身上下只有这双手不曾受伤。
只有这双手没有伤口,仍然白皙,干净。
然而而今,一只手狰狞地扭折了,一只手忽地血迹淋漓,甚而还有一个活人体内的温热——宇文承都忽然化作一滩血,涂抹在他手指间。
“——小……宇……文……大……人!”
外间传来慌乱的脚步声、叫嚷声,整座大牢都在晃动,季千里抬起眼,那牢头已带着狱卒奔来。
他们在离他三丈远的地方便停下步子,望着满地血,个个瞪大了眼,“……他、他又杀了人——他真的杀了人!”
不,不是的。
他想摇头,说他不曾杀人,他只是慌乱中抓到了一片碎瓷,甚而没瞧清是什么。他只是不想让宇文承都碰他。
他没有杀人,他从不想杀人……
他也杀不了人,因他左手已断,右手也始终无法碰到他——是陆满归不知为何帮了他一把,拔剑把人杀了。
但他没能发出声音。
——陆满归说得不错,杀掉宇文承都的虽是他,先动杀念的却是他季千里。
他原本该爱世人,度化众生,可他却动了杀念!
——是他杀了宇文承都!
天刚亮,一队整齐有素的亲卫进入牢中,将他押往另一处监牢。
这监牢与刑部大牢不同,一堵高高的黑墙,墙上青藤满布,不曾题字,只有一扇狭小石门,门口守着两名不苟言笑的亲卫。
里间石阶堆砌,漆黑阴沉,不似先前那般烛火通明、人声嘈杂,也无嗖饭、尿臭,人人单处一间,面前未曾用完的饭菜中也无老鼠偷食。
可说这不像一处监牢。
然而这里却关押着天底下罪孽最为深重的罪囚。
当日上师被杀,灵童成天底下不忠、不孝、不敬、不端之人,为表其身份尽失,与下贱罪民无异,皇帝将他打入刑部大牢,周遭不过是些寻常囚犯。
而今右相之子狱中被杀,他却陡然从一个下贱罪民,摇身变为触犯十恶罪名的不赦之徒。
牢里极为安静,他不再受人指点,也不再遭受折磨,也无人提醒他皇上要如何处决他,何时处决他。监牢犹如一座远离尘世的海岛,他是其中一只被冲刷上岸、而后被人遗忘的贝壳。
他安静地靠坐在墙角,四周漆黑一片,静寂无声,只有头顶一扇小窗能见到天亮起,又暗下去,复又亮起。
不知过了多久,忽地有人喊了一声,“殿下。”
“人在哪?”
那声音颇为耳熟,季千里抬眼望去。
待看清来人,他心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原来是他。
已是八月,空气中微浮凉意,但来人委实穿得太多。
他也瘦了太多,像一层皮包着骨头,被那雍容华贵的披风裹住,衬得脸蛋愈加窄小。
许是大病未愈,他看来连路也走不大稳,由着宫人把他搀下撵子,“开锁。”
“殿下可有皇上手谕?”
他从怀中摸出一块小牌丢去,那人再不多话,利索开了牢门,“殿下请。”
“殿下,您慢些,”宫人上前搀着他,回头吩咐,“还不快拿火来。”
他淡淡道,“你去外头,我有话说。”
“可……”
“滚出去。”
那宫人一脸为难,只这位主在外人面前十分老成,稍一沉脸,模样便与当今有五分相似,那宫人兀自生惧,“牢里阴寒,殿下身子不便,且快快说了,便请回宫才是。”
来人弯腰进牢,又慢慢走近。
季千里牵动嘴角,“……小世子,你病好了。”
门前灯火被宫人点燃,现出杨煌清瘦的身形,他站定了,看着墙角的季千里。
好半晌,他才走近几步。
他蹲下.身,似是吞咽了一记,才想起握住他的手,轻声道,“我时辰不多,说几句话便走。”
他手掌微凉,却是干干净净的,季千里缩了缩手。
杨煌反将他握得紧些,“千里,你要活下去!我会救你。”
“……救我?”
他凑近他耳边,轻声道,“我对陆满归有过一恩,我知宇文承都非你所杀,我也知上师之死与你无关,你放心,那两个奴才在我手里,你只需再等我几日,待我想办法除了宇文鹄这个老贼……”
季千里面露惊讶,“原来陆施主……”他很快摇了摇头,“殿下,是我杀了宇文施主。”
杨煌一愣。
“我对他动了杀念。”季千里看着自己的手掌,“上师虽非我杀,也是因我而死。自那一夜过后,我的罪过便再洗不清啦。”
上师之死教他难分真假,宇文承都之死却让他清醒过来。
这些日,他想了许许多多,他终于想到,自他心生欲.念、梦中诽佛那夜伊始,痛苦便紧随而至,“……是我错了。是我先利用了佛祖,惹恼了佛祖,佛祖才罚我。”
杨煌只当他仍念念不忘上师被杀当夜,摇头道,“宇文承都使奸计害你,死有余辜,这笔债怎能算到你头上?上师被杀,更是那魔头丧心病狂,如今他既已死,你又何必自责?”
乍闻“魔头”二字,季千里愣了愣。
“千里?”
“……他当真死了?”
杨煌点头,“尸首还未拼……找出,但必死无疑。”
见他神情恍惚,又唤他一声。
季千里张了张嘴,“他是怎么……死的?”
杨煌顿了顿。
“你可知他是什么人?”
他点了一下头。
“他身旁跟着一个聋哑老人,你可知那是谁?”
季千里又点了一下头,轻声道,“宇文施主说,那是他的祖父。”
“嗯,那是昔年名满天下的越青天。那魔头杀父弑母,又将他囚在身边,害他十年间装聋作哑,方才躲过一劫。你遇上这人,实在是……”
杨煌见他面色发白,只当吓着了他,又道,“好在世上自还有公理,他再厉害,那日群雄云集,联手诛之,他也无路可逃了。”
那日情景他已听郝时安说过,朝廷中人压根儿插不进手,想他长在深宫见惯了死人,闻言也是心悸,季千里一个修佛之人,如何听得?是以并未多言。
季千里脑中浮现出那双浑浊老眼。
他想到那铐链,想到此人疯疯癫癫……最后他因此人动怒,因此才杀了上师……
他本想问,他为何要囚他?又为何要杀他父母?可他出不了声,脑子里只剩下一道声音:他死了。
小世子不会骗他,那他是果真死了。
他死了。
……他不曾由着他自己决定了生死,而是死在了别人手里。
——“在下不信神佛,供了长明灯,佛祖也不会佑我。”
“千里?”
季千里垂下眼。
杨煌心里一动,试探问,“……你难过?”
季千里未出声。
杨煌皱眉,“你在为他难过?陆满归说你曾为他掉泪,可是当真?你……你不吃不喝,把自己折腾成这样,也是为了他?”
季千里像未听见。
“……你怎能……”杨煌似不认识他了一般,“……此人,此人杀了他的亲生父母,杀了上师,杀了许多无辜……你,你难道当真喜欢上了这个魔头不成?”
“……殿下,”季千里抬起眼,“当日你跟我说,男子间亦有那些脏事,可我……我没听你的话。”
他缓缓道,“……我不觉得他脏……”
“……我是心甘情愿让他握我的手的……那夜他来看我,我很恨他,可我心里依旧高兴……他虽待我与旁人没有不同,但能再见一见他,我还是高兴得很……”
“他没有逼我……他杀了上师,我真恨他,我本该……本该由着他的因果,如实道来,可我心里不情愿……我心里不情愿……我不情愿他死……也并非对别人一样……”
“我动了凡心色.念,没有宇文施主的药,仍是动了凡心色.念;我犯了戒律,还不知悔改;我心中诽谤神佛,却心口不一,口中称它并非幻象……小世子,我说我犯了大罪过,我没有骗你。”
他分明没有生病,却像是大病了一场,声音嘶哑得可怕,他眼中分明无神,有一瞬却像是盈了泪水似的,泛着浅浅的波光。他似乎总是这样心平气和,却又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杨煌早已呆了,他想他不该惊动他,可外间传来了宫人的尖嗓,“殿下,时辰不早,您该回宫了。”
杨煌捏了捏他的手,“……我该走了。”
但说完半晌未动,而是看着季千里,又说了一声,“千里,你要等着我。”
“不必了殿下。我不想再害你去算计别人,又伤害自己……”
“我会救你。”
季千里摇头,“不必为我白费力气,你要好生保重身体,我……”
“啪!”
外间那宫人哆嗦道,“殿下……”
“滚!”
被打的人脸上冒出红痕,却是打人的那个身子晃了一晃,偏头咳嗽起来。
季千里道,“殿下,你身子不好,不要为我动怒。”
“你既要寻死,何必还管我身子如何。”杨煌冷笑,“你总看不到我死那天。”
季千里默了片刻,“人总是要死。”
“是啊,你大可在这牢里一死了之,万事皆空,”杨煌闭了闭眼,又寒声道,“可你忘了,你一死之后,你家中还有爹娘姐妹——你忘了你幼时病重,你娘为你落了多少眼泪,你早先昏睡,她又为你食不知味、寝不安枕,你前脚入狱,你娘便一病不起,你爹爹头发尽白,日日跪在宫外求情,你阿姐险些母子丧命,你三妹为你低声下气去求十一王爷——你将他们置于何地?!”
他自幼长在天子身边,说话行事都有他三分神韵,只从不在季千里面前显露罢了,此时盛怒之中,竟有几分阴狠。
他这话似乎也不止说给他听,“你太天真了,你想一死了之,可此事已起,你即便死了,也了不了!”
季千里动了动。
他又叹一声,握住他手,“千里,我知你心中痛苦,可他……逝者已逝,你须想着活着的人才是。你爹娘那般疼你爱你,你怎么舍得抛下他们?你……你实在比我好得多啦。”
季千里垂下眼。
“小世子,请你转告我爹爹娘亲,千里不……”
“我不会见他们!”杨煌拂开他手,“你若当真记挂他们,便等来日亲口去说。”
“殿下,”外间又进两个宫人,“陛下在等您。”
一瞬间,杨煌目光中又闪过一丝恨意。
那是毫不掩饰的杀意。
但他未再多言,撑膝站起,“你好生想过……你若当真要为一个男人寻死,我亦无话可说。但你若还有一分怜惜父母,便将性命保住,待我救你出去。”
他说完便走,只等走到牢边,忽地顿脚回头。
“还有一事。陆满归说那……并无解药,你是如何安度?”
季千里身子一颤。
“千里,你身子可还好?”
“嗯。”
杨煌心下生疑,但想他既已平安度过这些日,想来无碍,兼那宫人再不肯容他久留,便未再多问。
很快,他身影消失在牢门。
“夫人……夫人……”
四月春风拂过京城,院里阳光甚好。
“夫人夫人,”季铭光兴冲冲跑进院中,“平儿会叫爹爹啦!”
季夫人坐在天井紫藤花下,盯着院里走路的瓷娃娃,不以为然道,“老爷,平儿半个月前便会叫娘啦。这把年纪还在府中横冲直撞,也不怕下人瞧了笑话。”
季铭光乐呵呵道,“我这是高兴么。这孩子从前只肯叫你,方才一听尘儿叫了爹爹,得我一声夸,哎哟,她可急啦!这丫头争强好胜这股劲儿,跟明儿可真像。”
“是啊,姐妹俩一般的不饶人,等她再大些,这城里的教书先生,你看哪个肯来?”
季铭光闻言一愣,似也有些为难。
片刻后便道,“她这性子,总没人敢欺负她,那也是好事。”
季夫人轻飘飘给了他一个白眼,忽然膝头一重,那瓷娃娃已走到她跟前,将一块飘落的紫藤花瓣放在她掌心。
季铭光瞧见他,蹲在他跟前,食指指着自个儿鼻尖,“千里,我是谁?”
那娃娃看着他,眼睛弯作一道月牙,咧开嘴笑起来,却不说话。
季铭光几乎趴在地上,像要给儿子下跪。
“爹爹!我是爹、爹!乖孩子,你叫爹爹一声,你三妹方才也已叫过爹爹啦!”
那娃娃仍旧眯眯笑,只是见他面露失望,又摇摇晃晃走去一边,捡起一枚花瓣,依样放在他掌心。
被这肉乎乎的小手一碰,季铭光心已化作一滩水。
可他又捉住他的手,作势要拿他腕上那串缠作数圈的菩提子,“千里,爹爹喜欢这串珠子,把这给爹爹,好不好?”
那娃娃望望季铭光,又望望菩提子,继而又盯着季夫人,乌黑的眼珠呆愣愣的,不知如何是好。
季夫人噗嗤一笑,将他抱到膝头,拍了相公肩头一掌,“坏人,娘帮你打他!”
季铭光笑盈盈受了夫人这一巴掌,片刻后,却是惆怅叹了一声。
季夫人扫他一眼。
“千里这孩子乖巧倒是乖巧,只是……”季铭光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夫人,他快三岁啦!可他连爹爹娘亲也不会叫,也不知是哑是傻?”
季夫人嗔了一声,又看着那娃娃的眼睛,故意皱起眉头,“千里,爹爹是坏人,是不是?”
那娃娃伸出小手,抚她眉间褶皱。
季夫人微弯着腰,母子俩面颊相贴。
季铭光瞧得眼红,“乖孩子,也贴贴爹爹的脸,贴贴爹爹的脸……爹爹可不是嫌弃你,爹爹是怕你这样,受人欺负……”
她干脆握着他的小手往季铭光脸上戳去,“爹爹是坏人,娘只要千里平平安安,别无所求的呀。”
那娃娃看着她,张了张嘴。
“……娘……亲……”
一滴泪水从母亲眼中滑落,落在他脸上。
季千里睁开眼。
头顶小窗外一片漆黑,又一滴水渍落在他脸上;是轻轻柔柔的秋雨下起来了。
“你娘一病不起,你爹一夜头白,你阿姐险些母子丧命,你三妹为你低声下气去求十一王爷……你竟还想着求死!”
牢里静悄悄的,过道中油灯相隔甚远,灯光在黑墙上拖出道道昏影,在他牢门前,满满当当放着碗白饭,几颗青菜泛着黄光。
他动了动身子,朝那瓷碗爬去,捡起竹筷,在细雨声中,大口大口将饭咽下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