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内一夜多了二十一具尸体,众人虽是痛心,但其时阴尸惨死,那四怪趁乱溜走,也只得罢了。
众人这时又庆幸死的不是自己,又忙着要找越东风恭维道贺,纷纷拥到苏溪年身边,“苏小神医,一眨眼功夫,怎地那位越兄便不见了踪影?”
苏溪年正忙着安排灭火,摆摆手,“越兄后院起火,各位就莫去添乱了。”
“那是,那是。”
各自走出数里,彼此面面相觑,“听说他尚未娶妻,哪儿来的后院?”
苏溪年早已蹲在一排腐尸跟前,自凝眉道,“方掌门,小弟虽有心要教他几位入土为安,可这尸身碰不得,恐怕只能一并火葬了。”
方兆海面色沉痛,“自全劳苏小神医做主。”
当即着人堆好干柴,退开好大一个圈子,一把火起,今夜盛宴冤魂,全在熊熊火光中嚎叫纷飞。
苏溪年长叹一声,“小弟贪赌把这五怪让进庄中,不想害了诸位,实在惭愧。”
他嬉笑惯的人,这夜见数人在自己庄上惨死,多少自责。
方兆海心道,他终究是行医者心肠太软,却不知怎能和那位越兄成为朋友?叹道,“苏老弟何须自责?江盟主原本号召查探杀人凶手、尽早除去,谁也不料是阴尸活在人世,都是命数罢了。此事怨不得苏老弟,另有一事却真要怪老弟不坦诚。”
“哦?”
方兆海冲他一笑,道,“越老弟丰神俊雅,当世无匹,苏老弟当日却说他相貌丑陋,我等焉有颜面活在世上?”
苏溪年一愣,哈哈大笑道,“方兄啊方兄,跟你来往,真得多长几个心眼才行!你也瞧见,越兄如此功夫,他若不肯露面,苏某难道敢强迫他?”
“这倒是,他这般天才已是未见,这年纪杀人如此老道……”方兆海喃喃一声,仍又望着大火。
苏溪年侧目,忽见他目中似有泪光,不禁吃了一惊。
他虽出身正派,心中却将正派子弟分作两种,一是郑世允那般卑鄙下.流之徒,丢尽正派人脸面,一是方兆海这般精于心计之辈,总觉此人笑里藏刀,并不可深交,反是邪魔歪道中不乏率性人士,今夜许是被这火烧得有些惆怅,见他这般,问道,“方掌门有心事?”
方兆海面有歉意,“方某失态了……只是今夜见了阴尸,又见这许多少年丧命,有些可惜。当年那场火也烧光了一门英豪,烧红了金陵城的半片天……”
苏溪年听他说金陵,当即猜到他说的是越家,亦有些动容。
“小弟少时也听家父提起过,他老人家曾有一件心事,说天底下若有人能点透,怕只有那位无所不知的越老前辈,他多次想前去拜访,可惜他老人家不如燕老爷子有缘,始终耿耿于怀。方掌门方才说见过越无涯尸……”
“不是耿耿于怀,”方兆海道,“是如鲠在喉、如芒在背……寝食难安、毕生难忘……”
苏溪年一愣,见泪光在他眼中闪动,只觉此人执念有些深了。
“天妒英才,恐怕也是命数……”
“不!绝非命数!”方兆海回头看他,“……那绝非命数……方某亲眼所见,不该有那般命数……”
“当真亲眼所见?”苏溪年方才还未多想,闻言大惊道,“难道方掌门……”
“公子,怎地不见季公子人?”牡丹领着阿贵冒了出来。
阿贵满脸土、灰、泪,瞧着可怜巴巴的,不过苏溪年一见他,眼角一跳,“贵小哥,男女授受不亲,你这样抱着我家姑娘,她往后还怎么嫁人?”
阿贵果真紧抱着牡丹一只手。
“公子!”牡丹嗔了一声,掩唇笑道,“奴婢方才救阿贵一命,他已认了奴婢作‘娘’呢!”
阿贵目光呆滞,闻言果真又叫了一声“娘”。
“……”
苏溪年屈指在他额上一弹,他立刻便打了个激灵,“少爷!咱们走吧,好大的瓦片,好大的火——啊哟,苏大夫?”
苏溪年笑道,“丁老二的曲子有那么厉害?我家牡丹年方二八,平白给你认了娘,往后可要好生孝敬。”
阿贵忙撒开手。
讪讪道,“牡丹姑娘,小人冒犯了。”
其实丁老二的笛声早已破解,他做的也不过是飞黄腾达,左拥桑麻、右抱琴香的美梦,怎会认人做娘?都怪那时阴尸与越东风相斗,他亲眼见了边上几人一下腐烂在地,人已傻了,又逢屋顶瓦砾噼啪,危急中多亏牡丹救了他一命,那一声“娘”才脱口而出。
至于这时的失神,则是教那阴尸血肉横飞的场景吓得魔怔了。只这话不大好意思出口,何况当务之急乃是他家少爷——眼见夜深得发黑了,他家少爷却跑到哪里去了?
“苏大夫,您可瞧见我家少爷?”
“你家少爷么,”苏溪年四下张望,“哎哟,刚还在此,不知怎地一眨眼功夫便不见了。”
“少爷!”阿贵急得快哭出来,“我家少爷莫不是被人害了?”
“阿贵,我方才还瞧见季公子呢,”牡丹忙道,“你别吓唬自己。”
忽听一人道,“小弟方才看见,那季公子随越兄走了。”
众人回头看,原来是那燕姓少年。
他清了清嗓,“小弟本想向越兄道贺,但越兄似与那季家公子有话要说……”
方兆海面色微变。
“苏老弟,难道越老弟所说那少年……”
牡丹忙道,“不不不方掌门,您误会了,季公子虽是深夜来找越公子,却是有要事相商,绝非您心中所想,是吧阿贵?”
阿贵望向方兆海的眼神登时便不大友善。
那方兆海人至中年,虽早已娶妻生子,但他对儿女私情向来不大上心,不过是念及越东风所言,又见他待那季家公子与众不同,心下才有此猜测,这时被牡丹拆穿,说什么都不是,只好尴尬一笑。
苏溪年又打了个呵欠,“时辰不早,各位先早些歇下吧,明日苏某会派人给各位前辈送信。”
阿贵道,“可……”
“可什么,你家少爷有越兄作伴,难道还能出事?来来来,让你娘带你去睡下……”
夜如墨,风微轻,湖中涟漪起伏。
曲声入耳,如群雁过山,如江河归海,高远澎湃,直入心湖。
季千里眨了眨眼,见吹埙人一袭白衫,背靠一棵参天古树而坐,微垂双目,曲音正从他指下流出。
这与他记忆中的一幕奇妙重合了:这是那春夜他奔走之地,曲是那夜的曲,这人也是那夜那人,他二人也还如那时一般并坐树下……但他转而又糊涂了,那满树的花怎么不见了?
稍一动念,曲声便停下来,越东风偏头看他,“醒了?”
那刹那,他也与那春夜一般,眉宇间有种冷寂疏离之感,又或许因刚杀了人,更有一股微冷的邪性。
季千里怔怔望着他,他忽地凑近了,笑问,“梦见什么了?”
“梦?”季千里傻傻问,“……什么梦?”
越东风抬手抹去他唇间血渍。
“那《醉梦》乱人心神,确易织就幻象,不过宝夫人的红痣尚且无用,小师父该不怕这曲子才是。怎么又是流泪又是呕血,半夜还未回过神来?”
季千里又念着“醉梦”二字,张了张嘴,“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有何干系?”
他急于知晓此事,“……何时?”
“小师父何时听见笛声?”
“笛声……”
季千里脸上血色褪尽。
“……原来是那时……那时却不是……”
“‘那时’?”越东风摸他脉象,“还有哪里不舒服?”
季千里垂首看向身前血渍。
那口血呕出时他浑浑噩噩,这会儿瞧来也不大真切,只看得斑点一片,此时业已干涸了。
片刻后,越东风抬手按上来,低声道,“幻象虽美,却能杀人。往后莫再被它骗了。”
季千里又抬眼望着他。
那双桃花眼天生便含情带笑,对他如此,对那少年如此,对谁都如此。
——“你们原本没有不同,不是么?”
他低低“嗯”了声,挥开他手,摇晃着站起身。
忽然腕上一紧,他人轻跌回去,越东风倾身上来,似觉好笑,“不是来找我的?怎么话也不说一句。”
这天旋地转与巷中马上何其相似,但那时他心里欢喜无尽,心甘情愿同他亲近,这时却只觉心口一阵非同寻常的紧缩,只想速离此地。
当他发现他二人气力悬殊,不由瞪着他。
越东风捏过他下巴,笑道,“怎么不说话?”
“我没话说。”
越东风眨了眨眼,“小师父,你做了个梦,脾气怎么坏了?你方才可不这样。”
季千里一愣。
情知他说得对,有话本该好生说,不该冲人发脾气——我何时也会发脾气了?
可倘若方才不曾在堂中见他怀里抱着别人,那“方才”才是“方才”,他既要抱着别人,还谈什么“方才”呢?他从前看什么都是寻常,即便亲眼见了血腥与不公,也不过心生不忍罢了,从不埋怨痛恨别人。不想今夜爱恨并蒂双生,那悸动欢喜虽来得稀里糊涂,这恼恨却深得毫不含糊,这一思过,心中烦、恼、恨成倍袭来,“那你去同别人说话。”
越东风望着他,“啧”了声,又“啧”了声。
直“啧”得他又愧、悔、丧不已,叹道,“……我是变坏了。”
“对不住,越公子。”
他口中知错便改,但眼睛别开了不看他,越东风笑了笑,“坏便坏罢。菩萨动怒,也是难得一见。”
“……那你放开,我要回去了。”
“急什么。”
季千里耐着性子问,“你有什么事?”
“小师父,这话该在下问你才对……”
越东风手撑在他身侧,几乎将他圈在怀中,目中些许调侃,“你急着来找我,有什么要紧事?”
季千里脸色一白,眼望着漆黑湖水,摇了摇头。
“只为知晓那是不是梦?”
季千里露出苦笑,仍是摇头。
“或是……”
越东风贴近了,声音又轻了些许,“要我教你怎么破戒?”
季千里身躯一颤,见他垂眼望向自己身.下,更大吃一惊。
夜里原本看不分明,何况此事他早已忘了,这时陡见那梦给他留的这样一片污渍,正与身前红珠呼应,只觉羞耻至极,急忙伸手遮掩。
可越东风出手更快。
夏日衣衫单薄,他掌心热度格外分明,纵使季千里倾尽全力去挡,又哪是他的对手?一瞬便被他捉住了两只手腕。
他贴近他耳边,笑问,“千里,这是什么?”
季千里不理会他。
“是什么?”
“我不知道!”
“我教你,好不好?”
“不要!”
“怎么不要?”越东风瞥他一眼,抽开他腰带,“你来找我,不正是为了要我教你?”
“不是!”
“小师父自己碰过没有?”
眼见这人伸手探进衣下,季千里根本挡他不住,急道,“……是你问我的!”
越东风有心逗他开口,不紧不慢地问,“我问你什么?”
“……问我什么?”季千里瞪大眼,而后呆呆望着他,“你问我……”
他这般情状又与初入厅时有几分相像,好似轻吐一口气便要灰飞烟灭,越东风微皱起眉头,声音却放轻了,“好了,我不碰。我吓唬你罢了。”
季千里听若未闻,自顾自道,“……你问我,可要同你南下……”
越东风禁锢着他的手忽地松开。
“你来……”
这人似是头一次有些哑口,目中有不加掩饰的打量之意,好似不久前在那巷道中时。
季千里抬起眼,“……嗯,我来是要告诉你……我不能随你南下啦。”
“越施主,你找别人罢。”
这“施主”二字直如一道护身符,一经出口,一颗心好似被一道铜墙铁壁包围,他如释重负:阿姐从前读过一首词,说什么“此生此夜不长好”,原来正是说他的今日。
“别人?”
他见越东风脸色微变,心底骤然便升起一股快意,“是啊,别人。”
“哪个别人?”
“那是越施主的事了。”
“‘越施主’……这一会儿功夫,在下又成了你的‘越施主’了?”
“……本该如此。”
“……好一个‘本该如此’,”越东风勾起唇角,“可小师父你忘了,你我早已并非如此。”
季千里眉间狠狠一皱,又再瞪着他。
越东风望他半晌,似乎想了想,“你方才被那笛声侵扰,这会儿还没醒透,是不是?嗯,你从前心无杂念,今夜陡然受它迷惑,自比旁人难……”
“不是!”季千里提高声,“我醒了。我早就醒了。我那时意志不坚,才致失礼妄为,可我回去……受了金佛指引,已知自己犯了错,万万不可胡来。”
“犯错?”
“是啊……我梦见它,方知我犯了大过……上师说过,我下山修行,本是要犯些错的……他还说有诸多不如意,要我切记……切记……是了,是了,佛门宽大,什么时候回头都不晚……”他忽然想起那时情境,犹如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脸上溢出笑来。
“那你急着来,是要急着回头了?”
季千里“嗯”了一声,又道,“我想越施主急着要走,不好被我耽误,由此深夜赶来,好与越施主说清。”
“是么。”
“嗯。”
他分不清心底究竟是快活多些,还是痛楚多些,只觉句句皆是本能,他想走,可这人还挡着他去路,手上力道不如先时留有余地,仿佛居高临下地制住了他,忍着哼声,“越施主,我该走了……往后……你多珍重。”
“不见了?”
他又望向湖水,点了点头。
越东风垂下眼,“季公子不是要度在下?”
季千里睫毛一颤。
“那也,待我,待我剃度之后……”
“何时?”
“……快了。”
越东风又笑了笑,“也好。”
季千里“嗯”了一声,“……那你放——你做什么?”
越东风手指探进他衣下,“我说过要教你,你忘了?”
那从未被别人碰过的地方甫一落入人手,季千里便狠狠打了个哆嗦。
此一时虽衣物仍在身,但瞬间反应,实比赤.身裸.体更难堪百倍,他两手并用,却只教这人扣住了,而后欺身压上,垂眼笑道,“这儿可说不得谎。”
“……别碰我!”
“不碰你怎么懂?”
一切竟像回到那夜,这人像又变成了陌生人,拧小鸡般拧住了他的脖子。他挣扎无用,竟只能任他作为。
只那时他心中无畏无恨,只盼他莫要杀人罢了,这时却是羞耻万分。
“啊……”
季千里目中又惊又怒,“你……你怎么这么对我……”
“我怎么对你?”
“你这样……同赵经纶有什么分别……”
越东风冷笑,“当然有分别,他是迫你,你却喜欢我不是么?”
是了,那日赵经纶一身臭气,急不可耐,这人却是气定神闲,甚而还牵着他一只手,去放在他心口,“你听。”
季千里从前从不知后悔为何物,此时却蹦出一个强念:不该告诉他心口异动,由此才让人拿了把柄!
他垂下眼。
片刻后,一个吻落在额上。
“小师父,在下待你可比待旁人好得多了,是你不领情罢了。”
季千里恨不能咬他一口,但尚未动作,此人似已猜到,轻笑道,“想咬我?”
季千里唇口微张,又有声音从齿缝里漏出。
他实难想这声音会从他口中发出,当下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其实他这时半靠在树边,微微仰首,已是玉面浮粉、黑眸盈水,极尽活色生香,但他这般压抑,连胸膛起伏、鼻间喘息也不肯急了,越东风平生还未曾遇到这样情境,笑道,“小师父,此乃人之常情,你便是叫出来,你的佛祖也怪不得你。”
季千里难堪地闭上眼。
耳听这人声音附在耳边,“千里,你想舒服么。”
他摇头。
“当真不想?”
季千里咬住牙,仍是摇头。
“你乖乖出声,我便让你出来,好不好?”
季千里原本已难忍受,偏他要一句一句地说,脸憋得通红,愈是想点头,便愈剧烈地摇头。
越东风轻笑一声,手下微动。
季千里紧拧住眉头。
片刻后,紧闭的嘴角滑出一丝血线。
越东风抬手掐开他下颚——那嘴里满口鲜血,竟是教他生生咬出来的。
下颚力道消失。
与此同时,季千里闷哼了声。
他身体有些脱力,失神地望着天。
“你我扯平了。你走罢,季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