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时迟那时快,季千里身子一重,被侧来一股猛力撞开。
那银光一过,耳边金铁碰撞声连连,又一力将他撇过,“季公子离远些!”
季千里心惊中抬头,却见那老头腕上手链不知何时断去了,手中利斧横削竖斫,好似要谁性命。一道粉影挡在他跟前,那牡丹竟是真人不露相,反侧之间,银剑一挡一挑,就把那人重斧搅开。
那人似并无武艺,失了重斧便无还手之力,加之双脚被锁,始终原地打转,只是张牙舞爪,不多时胸口又中一脚,摔回屋中,那牡丹剑尖一直,“要命的,还不退下!”
此二人似非初次交手,彼此有种诡异的默契,只听那老头喘了几声,目光透过屋内,直直射向门外季千里,唇角勾起。
季千里不禁倒退一步。
那笑并不如何夸张,但却没来由露出疯癫之意,让人一望生寒,好似多望两眼,望的人也要成了疯子。
这片刻院内院外已有人至,一惊一嗔,“怎么又发疯了?”
但收斧头的、收拾屋内的、安置他锁链的各自分工明白,又有人将那老头往后头狠踢一脚,“哪个粗心鬼给他漏了把斧头?”
又觉好笑,“也不知藏了几日几夜,竟连这铁链也锯开了。”
此间侍女个个生得如花似玉,身形娇软,面上鄙夷憎恶却毫不掩饰,阿贵早已面无人色,想叫他少爷逃,又不敢开口,怕撞破人家的惊天秘密要遭灭口,哆哆嗦嗦站在原地,轻轻喊,“少爷……”
牡丹闻声回头。
“季公子,您没事罢?”
她掩门走下台阶,“季公子,今夜我不当值,不知我家公子设宴待客还未歇,越公子亦在正堂,害您白受了惊。季公子若要先回去,我护送您,若有要紧事,小女子这便为您带路。”
季千里收回目光,道,“那有劳牡丹姑娘带路。”
又问,“方才那老人家是什么人?”
“是是是是啊牡牡牡牡牡丹姑姑姑娘那那那那是什什什什么人?”
牡丹望他俩片刻,叹道,“方才不敢告知,是怕吓倒您二位。”
阿贵心道,已经吓到了!
她也不隐瞒,“听说此人前半生作恶多端,以致老来神志失常,时好时坏,好时至多只是不会说话,看去老老实实,也像个祖父一般。只他若犯了疯病,必是六亲不认,逢人便要砍要杀,到而今已伤了我们好几个姐妹……庄上将他锁住,实是无奈之举。”
疯子?观他神态举止,倒确与疯子无异。
只是越东风向来独来独往、不爱拘束,带着此人行走,几乎无异于自束手脚,不知多么不便……
季千里忍不住问,“他始终跟在越公子身边?”
牡丹颔首,“究竟跟了多长时日,连我家公子也不知,我们就更不知了。不过越公子北上半载了,此人一直都在。”
他大感不解,“既是作恶多端,何不将他送入官府?”
“此人所犯罪孽,若送入官府,唯有一死而已,越公子却说,他罪不至死。”
季千里怔了一怔。
“杀也杀不得,放也放不得……”阿贵摸着下巴思索起来,“那也没有法子,只好由越公子带在身边,也算保他一条命。”
他自知性命无忧,又听了缘由,业已恢复本色,不过想起方才那劈头而来的一斧,又不由打了个寒战,“只是身边跟了这么个时好时坏的疯人,想想也令人害怕啊。”
毕竟武功再是高强,吃喝拉撒在所难免,也不知这人何时便要发疯砍杀人,其中凶险只怕想也难想。
越东风并非在乎区区一条性命之人,杀此人更易如反掌,何以如此大费周章?
季千里又问,“牡丹姑娘,不知他到底犯了什么罪孽?”
牡丹摇头不知。
“我们问公子,公子叫我们别多管闲事,反正越公子是好人,也没闲心去折磨个老人家,我们也都明白。不跟那人计较就是了。”
季千里又是一怔。
“……小姑娘人不大,脾气倒真不小,在下再多望她两眼,只怕眼珠子也要被挖出来了。”
三人神思集中说了一路,忽闻主人家高昂的醉嗓,抬头一见,正厅光亮流出,不少侍女还在送菜端酒。
其时夜色已深,一路上唯蝉鸣悠长,走近了此间方觉正在热闹时候,苏溪年话音刚落,便引起一阵哄笑。有那尚还清醒的,也有那比他醉得还厉害的,只怕不亚于数十人。
季千里道,“来客似乎不少。”
牡丹吐了吐舌。
“季公子不知,上回方掌门来,是带了我家老爷的令。武林大会举办在即,老爷嫌公子不务正业,有心给他找些事做,是以这几日来了许多人。我家公子爱凑热闹,来者不拒,每来必要开宴。今儿庄上又到了几个怪人,不想竟闹到此时。”
阿贵登时双目放光,“牡丹姑娘,那武林大会何时在哪里召开?我们这些外人也想来瞧瞧行不行?”
牡丹正要说话,里间又有人道,“苏小神医英俊如斯,寻常小姑娘哪儿经得起一眼?只怕小丫头是动了春心,故作恼羞成怒罢……”
又几人哈哈大笑。
“说来苏神医几度催起,苏小神医也到了成家年纪,不知那姑娘生得甚么相貌,配不配得上一二?”
“……嘿,江家姑娘难道不是国色天香?再说,天底下又有什么相貌及得上醉儿姑娘一二?苏兄不也与花家少爷一赌拒了婚事?”
里间又一阵哄笑。
“醉儿姑娘之事可怨不得在下,只怪苏某与醉儿姑娘有缘无分……你们瞧,她这不就坐到越兄身边去了?”
牡丹嗔道,“我家公子原本只好赌,自与越公子相识,也变得酒不离身起来,偏生没那酒量,往往一杯下肚便开始胡言乱语了,教人看笑话。”
原来醉儿姑娘也在。
季千里心道,怎么他们又都说是醉儿姑娘与苏大夫的婚事?
“越兄?……不知这位越兄是哪个越家的公子爷?这般品貌,却瞧着眼生得很。”
这话是说人徒长品貌,父上无名,江湖上也未见混出样来,想来是见美人相伴,多少有点儿吃味儿。
他却只听到这一声“越兄”,猜那十之八.九便是越东风,竖耳听,没听到他声音。
倒是另一人问,“这位公子姓越?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季千里听这声音颇为耳熟,一时却也难以想起。
“区区在下,有何大名?”
是他!
那人道,“越公子不知,几月前方某曾与花小少爷结伴前来,听苏老弟说,越公子功夫更在他之上,方某神交已久哇。此次武林大会广召天下豪杰,不知越公子可愿添一分彩?”
原来是那位方先生。
听他说话语气,似比当日对苏溪年还要客气许多。他说要南下,莫非也是为了什么武林大会?
“苏兄自谦之言,方兄何必较真?”
“……不知越老弟贵庚?”
“虚岁二十。”
“越老弟哪里人氏?”
“怎么?”
“哦,方某看老弟喜食苏菜,喜饮黄酒,莫非是江南人氏?”
“在下四海为家,江南自也算其中一个。”
“呵,老弟品相风流,确是江南水土才滋养得出……莫非是金陵人?”
有人叫道,“方掌门,你做媒做到越兄头上啦?你没听苏兄说么,醉儿姑娘坐在一旁,你也不看人家乐意不乐意?”
另有人道,“恕小弟直言,方家姑娘来日也是个大美人,不过究竟还要等等,二来比起醉儿姑娘,怕也要稍逊一筹。”
许多人知方家姑娘年方二五,都不禁哈哈大笑。
方兆海脾气甚好,朗笑道,“醉儿姑娘恕罪,方某实是见了越老弟这般少年英雄,想起一个十多年前的旧人,一时忘情,这便自罚一杯!”
不等醉儿姑娘“恕罪”,已有人叫,“十多年前越兄才不过十来岁孩童,何以成了你的旧人?胡言乱语,当罚三大杯!”
众人饮到兴处,愈加哄闹。
方兆海长叹一声。
“在座多是后辈少年,不知也不为怪。当年那孩子虽不过**岁,可他祖孙三代,个个天纵英才,那孩子更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他若活在人世,无论武学才识,当世江湖无人可出其右!只可惜……”
话犹未尽,忽地插进一道少年嗓音,“莫非方老哥所说,是那金陵首富越青天一家?”
“正是!”方兆海觅到知音,情绪高涨,“呵,金陵首富……越家富可敌国,可这首富之称,也不过是越青天最最铜臭、最最不足为人道的名号罢了。当年越家风光无限,‘越青天’三个字响彻南北,连当今圣上也要尊他一声‘老师’,天下谁人不知?只自越家惨案过后近十年,江湖中世事更迭,才渐被风吹雨打散了。想不到燕小兄弟小小年纪,竟也有所耳闻?”
“小弟也是听家父提及!”那燕小兄弟精神一震,“听说这越青天才冠古今,智慧卓绝,琴棋书画、医相星卜、五行八卦、奇门遁甲无所不精,有人说他有通天彻地之能,传闻他更能预知天命,他那文武双全的义兄百里无忌到他跟前,也只配与他提鞋!是也不是?”
此人年纪不大,但想来乃父所言当真给他留了极深印象,竟是记得一字不差,不止在座诸人屏住了呼吸,连外间道上行走三人也听得出了神,一时间脚下停顿,都要听他再说。
方兆海道,“百里将军乃助太祖打下江山的开国功臣,世人无不敬仰,越老前辈恃才傲物,也甚看得起他,说他只配与他提鞋,未免不敬了。不过他几次为太祖邀越老前辈出世,只得他一笑置之,也是确有其事!”
他虽激动,此言却算得公道,那燕小兄弟情却难抑,高声道,“文才之事或还难分高低,他独子越无涯是稀世罕见的武学奇才,却无人敢有异议!听闻他当年不过十四岁,便只身取了‘黑山白水’二怪首级,要知此二人横行作恶多年,江湖中人人闻风丧胆,武当派的玄清道长、少林寺的圆聪大师联手也不能使他二人伏诛,他却才不过十四岁!后来他三挑少林高僧,除头一回输了三招——那也才十六岁,三年后,他独创纯阳指便破少林金刚指,又几年后,他半生大成须弥十二式,更大破少林三僧绝技、七人阵法,天底下已无人能敌!”
方兆海含笑道,“嗯,此人不只武功无敌,为人亦当得起大侠二字。那江湖第一邪.教炽火教盘根近百载,教众数千,邪门至极,其为非作歹比‘黑山白水’不知多少倍之,也是由他亲率百余弟子围剿,为武林除一大害。真是大快人心呐。”
里头一拍桌。
“不错,不错,百人敌千人,他门下随便一个弟子也非等闲人物!”想来便是这燕小少爷拍的桌,“小弟就曾听家父提起,便是他那最低阶弟子,到今日也必成有名有姓的高手!至于高阶弟子,今日的‘江边苏梅花、郑林方归燕’,恐怕找不出一个敌手。”
他说到激动处,连什么“江边苏梅花找不出一个敌手”之言都吐露,登时有人不服,“越无涯三挑少林,不少人亲眼瞧见了,的确都说他不赖。可郑某人却没听他那些弟子打出过什么名号。你凭什么说我‘江边苏梅花、郑林方归燕’找不出一个敌手?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亏你也是‘穿云燕’燕家的人!”
这声音听来和苏溪年差不多年岁,亦有醉态,只少嬉笑,颇为不屑。
他既称“我江边苏梅花……”,言下自是其中一个。那燕小兄弟当即道,“小弟是燕家人不假,可家父亲眼见过他众弟子本领,人家那威风也不假!”
那人冷哼道,“那怎么不是‘越江边苏梅’‘花郑林方归’?你之威风,我之威风,未必一样。”
他这句话却把燕家挤到没地方站了,那燕小兄弟已有怒意,“郑世允,你这是什么意……”
“且慢!燕小兄弟,”方兆海颇为惊讶,“那越家弟子从不参与武林大会,平日外出亦独来独往,的确功名藏深。他家门前一片密林,听说是老主人亲手布置,若无人引领,外人绝不能闯入。听闻越青天不喜外人,因此门下从不敢擅带人回去,令尊怎得机缘,亲眼见过?”
那燕小兄弟听他和气,便不理那郑世允,转道,“家父却是越无涯前辈亲自带回。究竟是什么机缘,因受叮嘱,恕小弟不多言。不过那越家虽不参与武林大会,在外也独来独往,他们自家却有厉害比试,家父当年赶巧,正是亲眼见过。”
他言下颇为得意,不等人问,便道,“家父曾说,此比试是为得越无涯另眼相看,传授他的上乘功法,因此不分资历高低,全瞧本领。那越家门下弟子众多,虽是同门,各有千秋,一场比试短为五日,长可一月,可不输咱们的武林大会。方才郑兄不服气,说我穿云燕在你郑家判官笔之下,哼,那也得先较量较量!家父更不似你这般小家子气,那年那场比试为期半月,家父直言看到第七天便自愧不如,你郑家再威风,我看也撑不过九天!你别朝我瞪眼,听我说完,你还不知,他越家还有个最厉害人物没出来呢——”
大概是那郑世允听闻什么撑不过七天,真朝他瞪了眼,他也一点儿不把机会给他。
“那最后一日,已只剩两个最最拔尖弟子相斗。那身有八法,无非起、落、进、退、反、侧、收、纵,二弟子一招一式都似相同,却又总有微差,来往之间,起横落顺,进低退高,收纵自如,真是精彩纷呈。家父道,自己若遇上其中任一个,不出五十招,恐已束手,那二人却斗了三百多招!到最后一人「鹤舞松风」险胜一人「飞天揽月」,家父与众弟子无不心服口服。可越无涯看来还不满意,忽道,‘汇儿,你下来,请云棠师兄赐教几招。’……”
他似屏住呼吸,颤声道,“家父这才看见那大练武场边一座宽宅,屋檐上还倚着一个人。当天太阳好,他像是在上头睡觉,一点儿声也没。越无涯叫他几声,他才慢吞吞揭开脸上一本书……那相貌生得甚是漂亮,可分明不过是个孩子,似乎都还没睡醒,往底下望了片刻,听越无涯又催他,他才哦一声,身子一翻,落下地——”
忽地又响起一声嗤笑。
“郑……”那少年声音一顿,不悦道,“越兄?你又笑什么?”
“在下笑世人以讹传讹的本事,竟织出这般幻境。”
原来这回是越东风。
改口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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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