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唷!这风波湖中了什么邪?这才踹进去一个相府公子没几日,又踹个王爷下去!”
“谁说不是,这十一王爷还是当日那个一条船上的呢,听说这烟火也是他放的……”
“.....小姑娘可真会作践人,一腔真心换来一脚,那王爷只怕心也凉啦。”
“作践人也就罢了,胆儿倒是真肥——那可是天家的人!这一脚踹下去,还不踹来一身祸?”
人群都朝一处涌去,忽听人问,“姑娘,发生什么事?”
一众人盼去风波湖上瞧热闹,忽被拦路,当先那个不耐地翻了个白眼儿,“公子想知晓,自个……”
白眼翻到一半,瞪圆了眼睛,“小、小女子也是道听途说……说那方才在那风波湖上,有个小姑娘把什么十一王爷踹下湖里去了。公子……公子可要同路……”
“……当真是十一王爷?”这人脸色一变,“难道是平沙……?”
“小师父的三妹也是个性情中人啊。”另一人悠悠走出。
他二人方才伫立柳下,夜色黯淡,也无人以为怪,忽地一个接一个钻出,这素衣少年相貌清俊,仿佛哪里冒出来的神灵,足以让众少女惊艳不已,再未曾想到柳条随后拂开,又走出这么一个人——较那少年出尘的气质,以至于多看一眼便像亵渎,此人姿形端丽,让人看了一眼便还想看第二眼,眼睛挪开复又想转回去——倒像个妖精变的。
少女们忘了要想这两个看去八竿子打不着的男子躲在这里头做甚么,也未识别眼前正是灵童,只道今夜月老应验可真快,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不知如何取舍。
“这位,这位公子也要随行么,那倒也……”
那人笑了笑,“我俩先去,姑娘慢来。”
一阵清风掠过。
彼时湖周火光萦绕,现出满湖遮天碧叶,季千里被人揽在怀中,只觉脚尖只在荷叶尖上轻轻一点,身子已不受控制向前几纵,三五下功夫,便跃过大半个湖面,见到前头一艘画舫。
那画舫与上巳节所见差不离,今夜却没那般多,独一艘立在湖中,两侧芙蕖为之开道,荷香满溢,上头风景独好。想来正是哪个富贵少年为驳佳人一笑,特意为今夜备来,也算煞费苦心。
湖周围观者众,语声嘈杂,夜里目力不佳,只见舫中乱象:那侍女小厮没有一百也有五十,各色衣物夹杂着上下,端茶倒水的,张罗衣裳的,请大夫的;另又有数十个护卫四处搜罗……人来人往,你撞我我撞你,个个拉长了脸。季千里一时未曾找到弟妹所在,越东风却已落在舫上,朝一处抬了抬下巴,“那便是小师父的四弟?”
“何人?”一名护卫上前。
季千里道,“是我。”
一个娃娃脸的蓝衣少年从舱中走出,正无头苍蝇般满船四处乱转乱找,忽听一声“无尘”,瞧见他二哥,登时如一股小旋风撞来,“二哥!”
季无尘惊魂甫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掉下两串眼泪,抬头看他,“你去哪里了?我们找你好久!”
“我和春郡主走散了,”季千里抬手抹去他脸颊泪水,“十一王爷怎么样?”
“……十一王爷被季老三踹进湖里啦!”
季千里早已听闻,这时不禁皱眉,“人可救上来了?”
“救倒是救起来了,只是才醒不久。”
“在舱内?”季千里望那舱门一眼,正见大夫出舱,“我去探……”
“别去了二哥,”季无尘哭得打嗝,“我方才被他撵了出来。”
季千里惊道,“为何?”
季无尘抽了一记,“他说看见我这张脸就来气。”
因季平沙的缘故,十一王爷对季府中人向来客气。姐弟俩相貌十分相似,幼时互扮妆容玩闹,十一王爷难以分清,闹出不少笑话,长大后被无尘顶着这张脸故意揽肩挽手,更忍不住脸红耳赤,无尘一软声求他做事,更是件件都应,别说撵他,真是一句大声说话也没有过。
他若开口撵人,那可当真是气得不轻了。
难怪无尘今夜哭得这般伤心,泪流如洪,怎么抹也抹不干净。
那季无尘正情真意切地流着泪,忽听身旁一声轻笑。皱眉望去,只见他二哥身侧一张生面孔,虽长得一表人才,神情却甚是讨厌,“二哥,这谁?”
季千里分神之际,随他手指回头,眼睛猛撞入越东风眸中,忙又回过头,“这,这.....是……越……”
季无尘狐疑道,“越什么?……二哥,我方才恍惚见他抱你过来。”
越东风倚着栏杆,“季四公子没看错,在下方才确是抱了你二哥。”
“……”
季无尘眼泪瞬间止住,滴溜溜的眼珠移到越东风身上。
他没忘了这人方才笑话他,因此目光中不自觉便带着敌意,挑拣货物似的,把这人从头到脚、从脚又到头地打量了遍。
这一打量,更觉奇怪。这人一笑之后,并未多看他,好似不过腾出空来笑话他一声,而后便全然不关心他哭得多伤心、舫上有多乱,只拿一双轻狂的眼睛瞥向他二哥的耳朵尖,似乎看他二哥耳尖发红是件有趣得多的事。偏他二哥好像怕这人得很,根本不敢看人。
季无尘瓮声瓮气,“你对我二哥作了什么?我告诉你,本少爷在此——”随即他瞪大了眼,如铜铃一般——光天化日!众目睽睽!这人是亲了他二哥耳尖一下么?!
“瞧清了?”
“…………………………大胆!!”
季老四前一刻还在他二哥怀里撒娇哭啼,片刻间怒发冲冠,护主小狗般将他二哥往小身板后一拂。
又喝一声,“你大胆!”
这还在变声的少年嗓音听来有些虚张声势,但因他龇牙咧嘴,倒也确有三分气势。
季千里呆了片刻,“无尘,莫要无礼……”
“二哥你别说话!”
季无尘捋起衣袖,“登徒浪子,你知不知道小爷我是谁?你还不知道白无常什么下场罢,连我二哥也敢调戏,看我不揍飞你!”
不由分说便是一记勾拳——
他这些日为报仇苦修武艺,自觉这一拳力道十足,即便身高不够、揍不烂这人高挺的鼻梁,就此砸了他的下巴也好。
“无尘住手,”季千里又道,“越公子是我的恩人!”
“恩人?”
季无尘一拳落空,原本有些意料之外,怔了一怔,看看他二哥,又分出一只眼瞥向越东风,“他便是……那位越公子?”
摸着下巴细细打量回想,似与那夜骑在白马上的人有几分相像。
“……真是你救了我二哥?”
“是啊。”季千里拉下他的拳头,“快向越公子赔礼。”
季无尘眉心一跳。
他和季平沙斗惯了,总臆想自己在魔爪下长大,赔礼道歉堪比摁下杀头,一听便想摇头。
何况,何况这人方才的确轻薄了他二哥!
“无尘?”
季无尘心思又一转——可这不是季老三,是他二哥。
再说了,这人虽轻薄了他二哥,当日也的确救了他二哥,他行侠仗义、脚踢权贵,也是个不为世俗羁绊之人,由此才有些无礼。再来,他今日能躲过我一拳,岂非是个英雄?虽这英雄不大正经,到底也算个英雄。那英雄初见有点儿摩擦,随后一笑泯恩仇,那才是男子汉大丈夫,真英雄!
当即拱手,“……那就失礼了,恩公。”
“好说。”
越东风笑望季千里,“小师父,你家四弟真是天真可爱。”
季千里依旧不看他,“无尘年纪小,越公子莫见怪。”
季无尘却不干了。
“恩公此言差矣,我灵敏体壮、高大威猛、有仇必报,并不天真可爱。你没看我二哥前些日为那王子祯日夜诵经,把自己都折腾瘦了一圈,那才叫天真可爱。”
越东风朗笑,“不错,小师父的可爱,那自然是独一份儿的。”
二人虽是初识,却颇有一股英雄所见略同的意味,季无尘对此人态度大变。
只目光在他二人身上辗转之后,又不由上前对越东风耳语一番。
他做贼似的说话,季千里听不分明,但见越东风忽地朝他看来,目光含笑,“他懂的。”
“……………………”季老四表情古怪,“二哥你……”
季千里莫名心虚,“怎么?”
“二哥——!”
季千里回头,舱中众人早已分列两侧,又一个锦衣少年在众人簇拥下走了出来。这人今夜喝下半肚湖水,险些丧命,那一贯圆润粉白的面孔只剩病态青白,眉宇更夹杂着天大委屈,一见便道,“二哥!”
十一王爷只恨不能学季无尘上来抱头痛哭一场。
“王爷,”季千里施了一礼,“您可安好?”
“我……”
十一王爷本非故作姿态之人,只是今夜心肝凉透,也难说出安好的违心话,憋了半晌,粗粗“唔”了声。
“王爷,平沙无礼,我一定让她登门向您赔罪。”朝他身后四处瞥去,众多面孔中却不见平沙,不由吃了一惊。十一王爷立刻摆手,“别别别!她不生我的气就好,我可不敢要她赔罪。”
他抬眼巡视湖周,痴痴道,“只不知她现在何处……”
季千里心道:平沙虽爱玩闹,却也不会如此没分寸,无尘尚知留下看顾十一王爷,何以她一人走了?难道受了甚么委屈?忽见众人都吃惊地望着他,十一王爷一副比窦娥还冤的神情,“二哥,冤枉啊,我怎敢让平儿受委屈?”
因常年独处,季千里有自语陋习,他也自知,只总改不掉,想来是方才又说出了,讪讪道,“王爷,我是在想,平沙是不是回府去……”
“二哥!”
季无尘一把拽过他,附耳道,“你别扎他的心窝啦,季平沙不可能回府的。”
“为何?”
“她跟人私奔啦!”
“私奔?!”
“二哥你小点儿声,王爷听到要生气的。”
“……什么生气,什么私奔,无尘,你说平沙……此事,此事当真?!”
季无尘贼眉鼠眼地对他二哥努了努嘴,示意他看湖周。
那湖畔围满了护卫,一个个板着脸,对着来人搜罗盘问,不就是一副抓人阵势?季无尘道,“我亲眼所见,她踹完十一王爷,便跟个漂亮公子跑啦!二哥,二哥,你没事罢?”
“咳!”
季千里回过神。十一王爷又重重一咳,“二哥,你别听四弟胡言。平儿绝非与人私……她是遭奸人掳了去……你放心,我已下令封了城门,派人挨家查看,不多时定会将她找回。”
他顿了顿,声音一沉,“无尘,你阿姐虽是小孩心性,毕竟是女儿身,万莫胡说败坏她名声。”
他不让无尘败坏平沙名声,却又说平沙遭奸人掳去,实已自相矛盾,只是季千里见他敛笑沉脸,和平日那副嬉笑的模样大相径庭,一时也不敢多问。
又见他忽地觑眼望向越东风,“本王可曾在哪见过你?”
在他这王爷面前,众人合该施礼颔首以示恭敬,但越东风一未端正身姿,二未正眼瞧他,此时也不过淡淡道,“王爷当真想知晓,大可去问相府公子。”
他身量高,言语毫无恭敬,漫不经心的语气更给人一种纡尊降贵之感,十一王爷好生奇怪,“宇文兄?公子高姓大名,竟认识宇文兄?”
“在下名姓,王爷还是不知的好。”
“大胆!”一人喝道,“你是什么东西,胆敢对王爷无礼?”
“怎么?”
那人本是十一王爷身边最贴身的护卫,武艺不弱,又有铠甲宝剑加持,却不知怎地,此时遭这人淡淡扫来一眼,莫名有些打怵,“……你敢对王爷不敬,我可将你当场斩杀!”
话音落下,舫上众护卫渐从四面收拢,抽刀拔剑,只等王爷一声令下,便要将他“当场斩杀”。
越东风笑了笑。
十一王爷冷脸道,“你究竟是何人?何以出现在本王舫上?”
“季小照。”一人忽道。
十一王爷满脸狐疑,“季小照?”
季千里情急下脱口而出的名字,不想惹来众人目光,而越东风意外之外,更眼含戏谑望着他,不禁面上一红。
十一王爷皱眉,打量着人,“也是季家的人?”
这人长得倒也人模狗样,怎么叫这么个名字?难道嫌名儿女气,不好意思说出口?
“是啊王爷,这是我小照表哥啊!”季无尘脸不红心不跳地接口,“你还没见过吧?就是他抢了季平沙的名儿,害得季平沙抢了我的名儿,才害我没挤进去来着。”
“……”他一接口,十一王爷便有点儿不信了,“表哥?可我怎么从未见过?也从未听平儿提过?”
“季老三不跟你提的事多着呢!”季无尘无形中又扎他一刀。
“表哥也是远房表哥,哎,我小照表哥从小长在深山、苦修武艺,比我二哥还像个修行之人,别说王爷您,连我都是头一回见呢!”
“修行之人?”十一王爷无视他前半句,又瞟越东风一眼,见对方始终不搭理他,暗沉一口恶气,只问季千里,“二哥,这当真是季府中人?”
季千里望了一眼越东风,又望了一眼十一王爷。
垂下眼,良久,从喉咙里逼出个不容置疑的“嗯”来。
“……小照表哥他……自幼长在深山……不拘礼节……并非有意……对王爷无礼,请王爷不要怪罪……”
他一开口,十一王爷再是觉得怪异,也偷懒不再深究。
如此再看,此人既是季家表哥,单见他吐气步态,果真像是个自幼习武、深藏不露的高手,而他方才的一点儿失礼也不再是失礼,而自有一种江湖中人的不羁气息——不愧是平儿的表哥!
“小照表哥,失敬失敬。”十一王爷拱手,怒视身前侍卫,“杵着做什么?还敢拿刀对着小照表哥?!”
“是。”余人悻悻收起刀。
十一王爷苦于半日未得平沙消息,又对这位新认的“小照表哥”有些好奇,更怕方才得罪了他再教平沙知晓,寒暄道,“表哥今年贵庚啊?”
季无尘道,“反正未及弱冠。”
“那表哥可曾娶亲啊?”
季无尘道,“看来也没有。”
“表哥怎会认识宇文兄啊?”
“呃……”
季无尘打了个顿,望向他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