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中无人无声,马蹄声响如战鼓,那流云似道白闪电从巷□□.出,两侧房屋大树皆如鬼影般刷刷晃过。
马上两道白影衣袂飞舞,本该畅快非凡,那季千里却是头一回骑马,马背油光水滑,流云又未配鞍,跑不出几步,他身子便随着左偏右倒,实不如想象中潇洒肆意。
“慢……慢一点……流云……”
那流云听他这声,倒像被催快,嘶鸣地回应一声,颠颠掠过长桥,季千里被它这一冲闹得几乎栽倒,“越……越公子……我……劳驾你……”
这人倒是稳当得很,却不肯让马儿慢些,还含笑催它一声。
季千里哎呀一声,一只手搂在他腰上,“旁人骑不了它,在下可没骗小师父。”
那力把他扣稳了,那嗓音却如近在耳畔,好似把耳朵热得一烫,心里也跟着一跳。
季千里下意识抬手按在心窝上。
也不知流云是何时慢了步子,回过神来,他们已悠闲漫在街上。
似是他没来过的地方,还有些酒肆开着门,溢出灯火人声。
他们直向尽头去,一家古旧饭铺外,悬着很有些年岁的帘布;烛灯昏黄,帘布被夜风吹得呼呼作响,抬起头,上头写着“西施豆腐”四个字。
一股香甜的豆花香气从屋中蔓出。
搂在腰上的手顺势将他抱了下去,越东风抬脚便要进屋。
季千里问,“越公子饿了?”
“季公子不是爱吃豆腐?此间豆花并不输江南。”
“我不饿。”
越东风顿住脚,“不想吃?”
季千里鼻息间又闻到那豆子香气,不由咽了一口唾沫,望着铺外帘布,“酉时过,不再食。”
越东风失笑,“小师父,出家人可不能打诳语。”
季千里嗫嚅道,“……我也没有银子。”
“银子?”他像没听懂。
季千里还记得初见阿笙时发生的事,不想今日又重现,幸而人还未进去,窘境止于门外。他听到越东风笑了一声,不由抬头看他。
除了亭中,每次见他这人都穿着深色衣裳,笑时散漫,不笑则有些倨傲疏离之感,但他此时微垂着眼,唇角那抹笑意不似往日那般不经心,而像他方才说了什么好笑至极的事,让他忍俊不禁。
也不知他这如实道来的一句话,怎地惹他这般笑起来,可看他这笑意,不知怎地,季千里又像方才在那马上,又听到心窝一声跳动。
“怕什么?不定此间主人也像阿笙,甘愿请季公子吃。”
季千里微微睁大眼,“越公子怎知……难道是阿笙告诉你的?”
他觉得有些丢脸。
越东风不再多言,将他手腕一带,走进屋中。
豆花铺子很小,且人满为患,喝酒吃菜人声嘈杂。
一个约莫四十来岁、头缠花布的半老徐娘倚在桌畔,看她模样,倒也对得起帘布上那“西施”二字。
她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一张嘴好似分作了八瓣,可同时与数人调笑,一见越东风进门,眼睛一亮,“公子,您怎地得空?”
又见他身后走出一个素衣少年,方才被他身形遮挡不见,此时一露面,那相貌倒是一等清俊,好似在哪见过。只跟没见过世面似的,东看看西瞧瞧,与此间格格不入。
老板娘到底是做生意的,暗中打量着,面上不动声色,笑问,“这位客人头一次来罢?可是来吃豆花?”
季千里摇头,“我陪……”
“这位客人头一回来,老板娘上拿手菜罢。”越东风打断他。
季千里忙道,“越公子,我不能吃。”
“两位是一起的?”那老板娘问。
季千里颔首,“老板娘,我只是陪客。”
那老板娘掀开布帘走进里头,“好勒,妾身这就亲自露一手。”
“……”
此间桌板亦很陈旧,客人们都穿粗布衣,陡见两个相貌不俗的少年人进屋,又见那老板娘态度不同,都不由偷偷打量。落座后,越东风支颚看他,“季公子放心,此间老板娘极好说话,没带银钱,留下做苦工也未尝不可。”
季千里叹了口气,“越公子,你常来么?”
“不常。”
“你今夜是特地来找我吃豆花的?”
越东风反问,“不是季公子想见流云?”
季千里想起来,他说的是那夜屋顶上。
可那时他听这人说那凶手是冲季府而来,大惊之下,压根已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只约莫像是念了流云一声。
而后他急于告知爹娘,越东风一走又多日未来,他本以为再难见到他了。未料这人今夜一出现,不止将马儿带来,还带他骑了马,而后还要带他来吃一碗豆花。
他说自己“酉时过不再食”倒并非在“打诳语”,彼时帘内不断送出小菜,什么菌菇、牛肉、瓜菜、鸡丝种种,不多时便摆了一桌,这也都罢了,他一见那盏清清亮亮的豆腐花,又见这人朝自己抬了抬下巴,心里便有些痒痒,“……越公子,你带了银两罢?”
他没忘平沙说过他很穷,又想到他此前睡亭子里,后又寄宿山庄,从来也不知晓他靠什么谋生;这人又总是一副无钱、无事、无人一身轻的姿态……不定同他一样身无分文。
他尚知要带银子才能买吃的,可这人恣意妄为,听他说话,好似连银子也不晓得要带,难道当真想吃白食?
越东风微微笑道,“在下并不介意陪季公子一道做苦工。”
烛光荧荧,罩上豆花,同样也蒙上这人的深色衣裳、长发、脖颈和脸颊。
这人挺直的鼻梁看上去很正气,但眼中总教人分辨不清是当真还是逗弄,嘴角那一抹弧度又总显得不太正经,此时面容被那烛光一分为二,只觉他脸上奇异地现出亦正亦邪的结合,好似要诱人做什么坏事似的。
季千里垂下眼,舀了一勺豆花喂进口中。
他吃相文雅,吃得不快也不多,正如修行十年的日复一日,总是有度有礼,一点儿也不知贪心。
先吃一口,又吃一口,而后,又连续吃了好几口,这人没急着问他味道如何,是那一直殷勤的老板娘问,“小公子,妾身这豆花可还合您口味?”
季千里点头,“我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豆花。”
老板娘喜笑颜开。
越东风望他半晌,忽地凑近了,轻声道,“小师父,在下也未带银子,现下只有当真留下做苦工啦。”
季千里手上一顿,亦悄声道,“……越公子跟老板娘说一声,我明儿差人送来如何?”
他看到这人又笑了,又像他方才在门外那样,笑得人莫名其妙。
帘布从外头掀开,一个老头佝偻着身子钻进来,一手拄着拐,另一手捧着个破钵子,“行行好罢,各位,行行好,小的孙儿三日未沾米啦……”
季千里回头去看,那老头脚步蹒跚,似有条断腿,钵子里只一个铜板,和钵底撞得哐哐响。
店内几人只不搭理他,老板娘更是一改笑容,冷眼看着。那人浑然不觉,麻木地念叨着,“行行好,行行好,给口饭吃……”
终于有人冷哼一声,“真他娘晦气,谁来给老子行行好啊?”
“讨饭上别处!”老板娘赶狗似的挥挥手,“去,去…….”
季千里忙道,“诶,别。”
他站起身来,本能去摸腰间摸银子——摸了个空——才想起自己身无分文,待会儿尚且要赊一顿饭,哪还能给旁人?
这时那老头已从一屋子人里瞅准了他,箭步上来,伸着钵,哐哐抖着,“小少爷,您行行好……”
他为难道,“可我没带银子。”
“小少爷,”那老板娘道,“这老叫花子日日都来,您可别上了他的当。”
季千里看她一眼,心思一动,“老板娘,您有银子借我么?我明日便差人送来。”
那老板娘哑然,扯了扯嘴角。
想来若非看他与越东风坐在一道,只怕要损上几句,“妾身小本买卖,没银子做好事。”
那老人还不住抖钵,只抓住季千里一人;季千里下意识回头去望越东风。这人也没有银子。
不过他没像旁人那般啐那老头,也不劝阻他,只事不关己靠在椅背上,手中把玩着一只酒杯。
季千里只好摇头,“老人家,不如你明日往城西季府去一趟,届时我再给你银子。”
那老头脸色一变,干笑道,“不必……多谢公子好意。小的这就告退了……”
他迅疾转身、钻出屋子,腿脚比方才赶上来还要利索百倍。
季千里不明所以。
“小师父。”
季千里回过头。
顺着越东风的目光: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锭亮闪闪的白银。登时眼睛一亮,“越公子哪来的银子?”
“你还不快去,那老头可跑远了。”
季千里不再多话,把那银子攥在手心,追出门外,依稀见那老头一瘸一拐的背影,忙追上去,“老人家!”
流云见了他,便要跟上,可走出几步,又见主人还未出来,又只好停住脚。
那老头听见有人在后头追赶,脚下步子更快了,口中大喊,“……不敢啦不敢啦,小的再不敢骗人啦!小的没孙儿,一个孤老头子,吃了上顿没下顿,不讨饭没得生路……大人饶我一命,莫抓小的去见官……”
这老头深谙逃跑之道,季千里一个四肢健全的少年,苦于平日不曾狂奔,倒追得呼哧呼哧的。
只听那声音稀稀拉拉响在风里,几遍才听清白,一面追一面答,“不抓你,我当真是来给你送银子的!我是佛门中人,不敢骗你。”
老头刹住脚,“当真不抓老头?”
季千里追上前,见他瘸着条腿却还这般狂奔,满头乱发滋着狂汗,眼中惊恐未褪,不由叹了一声,将白银放到他污黑手心。
“老人家,往后再吃不上饭,您便去季府罢。”
直走出老远,才听那老头在身后惊喜交加的声音,“是真银子!多谢小少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回铺子时余人已散,老板娘正殷勤与越东风说着什么,后者不以为意。忽望一眼门边,笑道,“这老汉腿脚这般利索,季公子只怕追了五条街?”
仲夏时节,季千里后背已湿透,发丝也有些乱,一副狼狈之态。点着头道,“的确是五条街。”
垂眼看,方才那碗豆花散浮在碗中。
“再要一碗?”
季千里摇头。
那老板娘道,“小少爷,您可莫为这样人伤心,”说话间啐了口,“这老小子成天在这附近骗吃喝,他若家中有个孙儿,老娘把头给他。”
“他年迈孤苦,又瘸了腿,骗人大概也事出无奈。”
“哎哟,您这心肠可太热了些,他能活到这把岁数,老天爷够怜悯的啦。”老板娘道,“要说这人活在世上找饭吃,哪个不无奈?您是富贵人家的少爷,不缺这点儿银子,可妾身一个寡妇人家,辛辛苦苦赚来一点吃饭钱,就活该被他骗了?”
季千里忙道,“我并无此意。”
“您也莫怪妾身话粗,只看您是这位公子的朋友,眼看您好心受人骗,妾身可过意不去。”
季千里点点头,“多谢。”
“不吃便走罢。”越东风忽道。
他俩刚走出门,那老板娘又追了出来,手里拿着一锭银子,“公子,妾身可不敢收您的钱!忘恩负义,要遭天打雷劈!”
“天雷在哪?”
老板娘一愣,他已走远。
二人走出数步,季千里忽问,“越公子,不骑马么?”
“季公子不想走走?”
季千里从心道,“想的。”
走出几步,他没有说话,越东风问,“季公子可觉得那老板娘说错了?”
他摇头,“她辛苦赚的银子,本不该被骗。”
“季公子可觉得那老汉错了?”
他又摇头,“他孤苦无依,年迈身残,为了生计,也是无计可施。”
“那谁错了?”
季千里沉吟片刻,“我不知。”
他顿了顿,“也许这都是那老人家命中因果。”
“即便如此,季公子却不能见这因果,恨不能以身代之,是么?”
季千里思索着道,“事出无奈,非其所愿,是为苦。便是行骗也不该那般待他。”
“说来好听,季公子却不知佛祖心肠最是冷硬,任你如何苦,痛,难,都只冷眼看着,任你自去挣扎,只送你一句因果循环,且自受着。”越东风朝他一笑,“季公子苦恼,只因见这老头可怜,更因你所修佛法与这现世不容,在下可说对了?”
季千里一时无言,转头看他。
“怎么?”
“越公子,我从前说你可善可恶,可杀可救,还是错怪你了。”
“哦?”
“越公子其实一心为善,你救过我,救过阿笙和爷爷,听来亦对今日老板娘有恩,方才还给了我银子去救济那老人家……”
“季公子错了。季公子那夜所说每一句都是真。”越东风道,“在下从无救人之心,不过季公子只见在下救人罢了。你若知晓在下杀过多少人,心中未必不会大骂魔头。”
季千里奇道,“多少人?”
“多少?”他似在想。
就在季千里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一笑道,“那可数不清了。”
季千里默了片刻。
“杀人的滋味,恐怕不像喝酒那么好。”
越东风又一笑,“季公子是想说,那老汉行骗,还要先过自个儿这关?”
季千里点头,“越公子不信?”
越东风没说信不信,只道,“那在下也不愿救他。”
“为何?”
“救了他今日,救不了他明日,救了这一个,救不了芸芸众生。不过是如季公子所信佛祖一般,给他一抹幻象,却不如不给的好。”
这一夜星月皆无,四周阒无人迹,离了店铺,便只剩稀薄的烛影了,季千里看不清他神情,只当他在狡辩,“可越公子分明还是给了我银子。”
“那……”越东风忽然停下脚步,“倒并非是为他。”
“那是为什么?”
季千里也随他停在街心。
“自是为了季公子。”
“为我?”
“季公子瞧不得他人受苦,有了银子给人,难道不高兴?”
季千里越发不明白,“自是高兴的。”
越东风笑了笑,“在下给季公子银子,也无非是为此。”
季千里觉得心窝里又很奇怪地跳动了一下。
“不早了,回去罢。”
腰被这人一碰,季千里忽道,“越公子。”
“嗯?”
“你坐前头,行么?”
“怎么?”
“……我想坐后头。”
越东风无可无不可。
季千里以为,来时他那心窝里的一下,都因这人坐在他后头。
那时他说话几乎凑近了他耳边,而他从未和人这般贴近,被那气息忽地热了耳朵,难免感到不适,从而才有那突兀的一跳,更连累这一夜连连跳了数下。
回程路流云走得慢了些,他便离这人稍稍远些。但突然身.下一顿,像是它要疯跑前的预兆,继而他手心一热,这人没回头就捉了他的手,按在腰间。
这时他的手和这人分明隔着一层衣物,手心却依然能感到一股惊人热度。
砰。
季千里要缩回手,越东风握住他,轻笑道,“当心掉下去。”
砰砰。
他这次没松开手。
砰砰砰。
砰砰砰砰砰。
他又听到了那道声音。
且比来时更加密集而有力,几乎直逼马蹄声,如惊雷,如战鼓,响在这宁静漆黑的仲夏之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