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无话。
季千里与桑麻主仆同心,都觉此间可怕,次日一早便去向主人家辞了行。
其时天光微明,庄上尚在酣睡,季千里只欲与主人家尽个礼数便走,那苏溪年却还未起。
主仆三人等在外间,季千里坐着,桑麻侍立身后,阿贵闲不住在屋内踱步,一一经过香几、琴桌、笔墨纸砚、玉瓷如意,不住摇头长叹。
“苏公子可比咱们家还要有钱呢。”
“你这……”桑麻刚一开口,阿贵已溜回季千里身边,“少爷,您脚怎么样了?”
纱帘撩起,一股颇为熟悉的脂粉香飘出,苏溪年也走出帘来,“季公子伤了脚?”
季千里站起身,“嗯”了声,“没有大碍。”
他的脚昨夜跟石子结了缘,又踢又踩,当时还不觉得如何,今日一起来,脚指头肿得老大,走路一瘸一拐。
阿贵嘀咕道,“都怪那宝夫人,若非她半夜跑来借什么衣服,少爷怎么会崴了脚……”
桑麻难得没训斥他。
苏溪年目光下移到季千里脚上,摸了摸鼻尖,“……灵香,去药房取伤药来。”
他出来时睡眼惺忪,身上松垮垮披了件衫子,胸前半敞,甚是不雅,此时竟像不好意思起来,拢了拢衣裳,“听说季公子昨夜见过越兄了?”
季千里颔首,“是。”
“越兄终日神龙见首不见尾,在下也难见他几面,季公子真是有缘人啊。”
季千里深以为然,“是。”
苏溪年笑了笑,又道,“方才贵小哥说……季公子昨夜也见过宝夫人了?”
季千里颇为害怕地点了点头。
“……季公子可有哪里不适?”
他又摇头,“苏大夫,怎么你跟越公子问了一样的话?”
苏溪年哈哈大笑,随即又叹了声。
季千里奇道,“苏大夫笑什么?又叹什么?”
“在下笑季公子有趣,叹这庄子里又空又大,实在寂寞得很,季公子却不肯多留上两日。”
苏溪年能与越东风互为知己,自是臭味相投,有些方面甚有过之,但昨夜一时兴起与宝夫人打了个赌,累这少年奔了半夜不止,又伤了脚,内疚之余,甚而有些不舍得他走了——这少年让他连赢两赌,说是福星也不为过啊。
季千里道,“苏公子若嫌此间寂寞,亦可到我家里作客。家母早想当面谢过越公子和苏公子,我弟妹更喜欢热闹。”
苏溪年对他的弟妹兴致缺缺,随口道,“季公子的弟妹,想必也很是可爱。”
季千里点头,“平沙和无尘长得一模一样,性子都很活泼,苏大夫一见便会喜欢。”
他不知谦让,自觉自家弟妹可爱,便以为旁人也一定会喜欢,不知苏溪年暗笑他憨。这时那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阿笙后头跟着一个侍女,“阿笙,季公子还没走呢。”
想是来得急,阿笙长发未曾辫起,此时垂落满肩,显出几分少女模样。季千里却觉她一夜间好似苍白许多,“阿笙,你怎么了?”
“千里,你要走了?怎么也不跟我道别?”
季千里笑道,“你醒来也不过招呼一声,何必扰了梦?何况不过几日又要见的。”
“……你何时再来?”
她一问完,眼中光芒又黯淡下去,好似连这几日也等不得,“那恐怕也……”
桑麻笑道,“阿笙姑娘舍不得公子,不如随我们回家,夫人老爷也早想多谢您呢。”
阿笙只默默摇头。
昨夜他俩本兴冲冲问了老人,老人却道,“季老爷一片好意老汉心领,只有手有脚,不敢寄人篱下吃白食,只等伤好便要另谋出路了。”
老人家性子好强,便在庄内也不肯闲着,旁人多劝也是无用。只好罢了。
阿笙一直将他送到了门外,又出了庄院,看他上了马车,季千里探出车帘,“阿笙,你跟越公子好好学功夫,下次见,你想必更厉害了。”
雨后山林青翠欲滴,空气更格外清新,阿笙站在一棵树下,好似不是来送人,而是被人抛下一般。季千里又道,“阿笙,你莫丧气,过两日我又来看你,我把‘豆饭’也带上!”
昨日走得匆忙,忘了带上鹦鹉,他有些懊恼。
等马车走出些时辰,隐约听见阿笙声音始终相伴,撩开车帘,只见她竟一路追了上来。他急忙让人停下,那阿笙跑到窗下,气喘吁吁,脸色微红,昂首看了他半晌,“千里,等我长大些,你便娶我罢!”
桑麻:“……”
阿贵:“……”
“反正你那么弱,等我学成了武功,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季千里先是一愣,随即为难道,“阿笙,多谢你的好意,不过我是佛门之人,娶不了你。”
阿笙失望道,“当真不行么?你这辈子真的不会娶妻生子了?”
“嗯。”
阿笙愁眉苦脸地叹了声,“那我只好去你山脚找个尼姑庵,做个尼姑。”
桑麻:“……”
阿贵:“……”
“我山脚没有尼姑庵。”季千里又道,“何况爷爷怎么办?”
阿笙被他问得一愣。
阿贵忍不住道,“阿笙姑娘,你当真要随我家少爷走?那小的可得回去禀告我家老爷夫人了!”
桑麻“呸”了一声,朝阿笙笑道,“阿笙姑娘,您别听他的,您与少爷不同,何必要去那尼姑庵呢。”
阿笙左看右看,又望着季千里,像是只听他的。
三双眼睛看过来,季千里点头道,“是啊阿笙,你还小,不必心急,等你长大些,若真看透了尘世,再要做尼姑,那也……”
“少爷!”
桑麻见这四人里头一个痴一个坏一个傻,唯独她脑子清醒些,却真吃不消了,“以后再说罢,天色不早,咱们该走了。”
马车再启程。
马车渐行渐远,阿笙人影也渐小,却始终望着这头。他莫名也生了一丝不舍,仿佛这一别,很久都不会再见了。
他确未料错,没几日他便又去了一趟庄院,才知阿笙已南下了,只留给他一封书信,让他莫要忘了约。
此乃元启二十一年的春日,草长莺飞,万物复苏,再见阿笙时,却已近寒冬了。
此行回府,他既知阿笙老人无事,自也定下心神。
他一刻未忘下山正事,又因越东风所言实在惊人——他虽因那假和尚之事有些疑问,却断然不敢质疑佛祖所在——不免时时想起,思来想去,更以为修行不够。
又因脚上有伤,回府便将自己关在房中,整日冥思。
又过得几日,正想他说那“神佛不理”,忽地一人进院来找,“千里,你可忙?”
原来是他姐夫。
温衡非话多之人,他二人又相处不多,平日府中得见,不过点头问候而已,由此他刚一进门,季千里便有些奇怪。
又见他进屋近半个时辰,多是问他回府可曾习惯,答完又半晌默然,言辞间支吾不定,似乎总未说到正题,不由问,“温大哥,你找我有事?”
温良礼微微尴尬,“是了,打搅了你修行,我这便走了。”
“不打扰,只是温大哥从前从未来过,我觉得奇怪。”
“……”温良礼更添窘色,“你阿姐说你要读经,不许我来你院子打搅。嗯,此事原本也是打搅你。”
“温大哥,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温良礼默了片刻,“那我便直说了。千里,你可有那位越公子画像?”
“越公子?”季千里一愣,摇头道,“我怎会有越公子的画像?”
温良礼“嗯”了声,“那你可否告知温大哥,那位越公子长什么样?”
季千里点头。
温良礼一喜,当即铺好纸笔,悬笔看他。
季千里奇道,“温大哥,你要替越公子画像?”
温良礼又“嗯”了一声。
季千里不解其意,见他笔头墨汁汇聚,想到阿姐说他书画一绝,也不由好奇他要画出个什么人来。
脱口便道,“越公子个子很高,约莫比我高出一个头,有些瘦……”
“咳,他相貌如何?”
“很……”季千里想了想,“很舒服。”
“……舒服?”
“嗯,像风,像雾,一转眼就……”
温良礼摇头,笑道,“千里,我是要为他画像,自要知晓他长什么样的脸?多大的眼,何样鼻唇?尤其什么地方让人过目不忘?”
季千里恍然,又仔细回想。
但一时间,除那“风雾”,其余的竟是说不上来,只能尽力比划,“约莫这般宽的脸,墨色眼睛,下巴很瘦,鼻子……”
温良礼自幼饱读诗书,琴棋书画亦样样精通,当下,季千里每说一句,他便下画出一笔。
二人一说一画,说不过两盏茶功夫,已有一个墨色青年跃然纸上。
温良礼沉吟,“可还相似?”
季千里凑到案边。
他修行甚为单一,所见书都是经书,所见画也都是菩萨相,只看温衡下笔如有神助,不多时便画出一个人来,不由大为佩服。
却不知是他说得不对,还是他温大哥画得不对——这人竟一点儿也不像越东风;非要说像谁,倒像苏溪年一些。
“少爷,厨娘新做的糯米糕,可要用些?”
桑麻踏进屋,讶然道,“姑爷也在?”
温良礼嗯一声,卷画起身,“千里,今儿打搅你,你看书罢。”
眼见他匆匆出了房门,桑麻仍兀自望了片刻,又替季千里倒水,“少爷,姑爷找您做什么?”
“我也不知,不过他问我可有越公子画像。”季千里亦是满头雾水。
他喜食糯米仅在豆腐之下,这时腹中饥饿,当即拿起一块放进口中,又自语道,“温大哥要越公子的画像做什么?”
桑麻动作一顿,“您给他了么?”
“我怎会有越公子画像?”
桑麻微微笑道,“是了。”
“不过温大哥很厉害,方才自画了一幅。”
桑麻手一抖,水溢出杯来。
“桑麻,你怎么了?”
“奴婢想……姑爷那般聪明,肯定能画出来。”
“是啊,温大哥片刻便画出了一个人,不过……”
桑麻欲言又止,“……少爷。”
“嗯?”
“越公子会残杀人么?”
糕点抖落在衣裳上,季千里怔了怔,“……什么?”
桑麻心知说错了话,忙道,“奴、奴婢胡说的,奴婢瞧他虽有些举止孟浪,但,但也并不像杀人凶手……”
她虽是婢女,平日里与季千里相处也与兄妹无异,此时手忙脚乱地解释一番,反而生了古怪,何况方才温良礼那番举动已让季千里大为疑惑,两相之下,也猜到些许,“……你都知道了?”
“我知道了……”桑麻瞪大眼,“我知道了?少爷,难道,难道当真——那王子祯当真是越公子所杀?”
季千里原当她说赵经纶,不想此时竟提出一个生名,怪道,“王子祯是谁?”
桑麻又糊涂了,“不是那日打了阿笙爷爷的人么?”
季千里这才模糊想起这么个人。
那日他一心记挂阿笙和爷爷,并未听清这人叫什么,只约莫记得那绿衣少年抽鞭打人时神色……他不喜他胡乱打人是真,但他怎么……死了?
“他死了?他何时死的?”
桑麻眨眨眼,“听说便是阿笙姑娘来找少爷那夜里。”
“那夜……那夜你我都见过越公子,怎么你说是越公子杀的人?”
“不是您说的么?”
主仆二人大眼瞪小眼。
桑麻先反应过来,喜道,“原来不是越公子?那可太好了!”
“桑麻,你都把我弄糊涂了。”季千里放下糕点,“发生什么事,你快从头说给我。”
桑麻先走到门边四下里看了看,见院中一时无人,便又回他身边,悄声道,“您可千万别说是奴婢说的,夫人知道要罚奴婢的。”
季千里点头。
“奴婢也是昨儿听阿贵说的。姑爷也如这般,让他将越公子相貌说来。”
“可阿贵不曾见过越公子……”
“阿贵那个大嘴巴,幸好他还没见过!”桑麻哼哼两声,“他不知越公子长什么样,说奴婢见过,姑爷便又来问奴婢。”
季千里又点头。
“……可前两日,正是这事传得沸沸扬扬的时候,外头都说是越公子杀了人,奴婢端茶时,又听姑爷老爷说什么‘王大人誓要拿人,只有千里最知道’,夫人却说‘他救了千里,我们若是帮忙拿他,岂非恩将仇报?’不许他们来问少爷。更不许大伙儿在府里提起来。后来他们声音很小,奴婢没听清他们究竟说了什么,可奴婢想,越公子这样下去可要被抓住啦……”
桑麻揪住衣摆,扭捏道,“……杀人即便不对,可越公子是少爷的恩人,那王子祯却是个大坏蛋……奴婢,奴婢便朝姑爷撒了谎,说奴婢并未见过越公子……”
季千里啊了一声,“可是谁瞧见越公子杀人了?我……我那夜与他待了许久,他哪儿来的功夫杀人呢?”
“没人瞧见,可外头都这般传。”
“怎么传?”
桑麻打了个哆嗦,“都传那王子祯死时是被鞭子抽烂了脸,又挖空了肚子,死得可吓人了!还有那画舫上为难您的几个小姐少爷,家里也都遭了秧,个个墙上留字,吓得门儿也不敢出,都传这是他自己作的孽,正是恶有恶报……”
“你俩鬼鬼祟祟说什么呢?”屋外传来季月明的轻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