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少爷剑尖受阻,分明不过微颤,其时却自知被锁进一股绵力。
那力泥潭一般,坚柔至极,一时从剑、到指、到臂、到整个人都深陷其中,非但难以施力,连避退也不能,人家要他往东不能往西,若非对方手下留情,这一跤便要跌得鼻青脸肿。
他摔得懵了,心下惊疑不定,但见季千里端坐几边,一动不动,更衬得自己狼狈不堪,翻身便起,又刷刷刷连刺数剑。
若说先时出手是为打赌吃醋,不想伤及无辜,只往肩头、肋下去,渐瞧他这般戏弄,已是要为花家争一口气,誓要刺中他。先一招“羯鼓催花”,密如鼓点,又一招“天女散花”,宛似流星,上封下攻,剑招径喂其眉、心、颈,一次比一次去势凌厉。
然而无论他剑招如何变幻,次次如斯;且真邪门儿,他若只往季千里肩头肋下,对方那股绵力倒也轻些,只将他往边上轻轻一送,但他一往季千里心口眉间处去,那力道便似要还施彼身,甚而不能抵挡分毫,人已朝后一仰,撞得桌碗四碎。
又一跤跌开后,花少爷还要再战,苏溪年叫道,“花小少爷,十招已满,是你输啦。”
花少爷听若未闻,剑招又来,苏溪年不知何时冲开穴道,闪电般伸出二指,剑尖便动弹不得,“放开!”
“承让承让。”
那花少爷全力拔他不动,目光几番变化,霍地松手丢剑,朝厅中柱子冲去。
众人见他如此烈性,叫道,“不好!”
幸而那方兆海与他相处两日,早摸清他脾性,他又年长许多,在他松剑时便已飞身而起,及时伸掌把他额头一推,“花小兄弟,你这是做什么?”
季千里站起身。
苏溪年道,“花少爷,你这招借刀杀人可太厉害啦。”
花少爷瞪他,“我愿赌服输,一头撞死在这里,你说什么借刀杀人?!”
“你自是落得个好名声,可今夜你若一头撞死在这庄里,花老爷子还不连夜带人来铲了在下的庄子?”
那花少爷转身便朝外冲。
众人都道不好,季千里又喊一声,“花少爷!”
花少爷倒停了步,“怎么?”
“你是要出庄子寻死么?”
众人一阵无语。
季千里见他拿头撞柱本吓了一跳,又听苏溪年所言,只怕他冲出门去是要寻死,实是关心之言,岂知那花少爷被他说中心事,脸上阵青阵白,“……你胡说什么!”
“佛言坏五阴是为杀生,即堕恶趣。杀生是大罪。”
“我杀我的,关你什么事!?”
季千里道,“经亦有云:‘作业不亡,果报自受’,花少爷,寻死不仅不该,而且无济于事。”
“……”
苏溪年拍案大笑,“不错不错,还是季公子厉害。花少爷,你若出门还要寻死,便是输不起,苏某头一个瞧不起你。”
那花少爷气得说不出话来,狠瞪季千里片刻,“你……”
众人都以为他要骂人,却听他话音一转,“你……跟哪位高僧学武?”
“学武?”
季千里摇头,“我修的是佛经义理,不学武艺。”
那花少爷怒道,“是我技不如人,你又何必骗我?我知护国寺武僧厉害,你的功力,哼,姓苏的不是你对手……只怕我爹都……哼。”
季千里却比他更茫然,“不敢妄言。”
那花少爷只道他不肯说,鼻腔内再度重重一喷,又瞪苏溪年一眼,转身便朝庄外走。
方兆海起身道,“花小兄弟!”
“别跟着我!”
方兆海想他脸薄,一思索也就坐下了。
苏溪年又大喊道,“花少爷,在下可不娶醉儿姑娘啦!”
一场闹剧过后,方兆海略略尴尬,“少年儿女性子莽撞,愚兄前日见他喝得大醉,心生不忍,不想给苏老弟招来麻烦,望老弟包容则个。”
苏溪年笑了笑,“听闻花老爷子年轻时惹多了情债,才被夫人关在谷里,想不到他这个儿子如此痴情,倒和他一点儿不像。”
他身边那侍女忍不住插话,“公子您和老爷也一点儿不像么。”
“……”
宝夫人掩唇笑,“苏小神医若像起苏神医,那可无聊得很啦。”
方兆海目光微动,“上次一别也不过一载,也想不到苏老弟武功进步如此神速,这手移穴换位,真令愚兄汗颜。”
他是“江边苏梅花”等人中最年轻一个,也是唯一无师门背景之人。苏溪年当日与他不打不相识,知其于武道颇为痴迷,不难猜他信了花家少爷所言,大概又想勾他比试,淡淡笑道,“都是季公子救命大恩。”
阿笙等人早知是他暗中动作,都觉他神通广大,只她刚拜了个师,还不肯服气,“苏大夫,我师父难道不比你厉害?”
苏溪年朝她眨眨眼,“你师父自难逢敌手。”
阿笙很是受用。
“不过么……”
“不过什么?”
“此间便有人比他功夫更高。”
“谁啊?!”阿笙环顾屋内,目光在方兆海与宝夫人来回巡视,苏溪年却朝季千里挑了挑眉。
“……”
方兆海问,“不知姑娘的师父是哪位高人?”
阿笙正要开口,苏溪年插话道,“此人武功虽不差,却奇丑无比,只怕吓着方老哥。”
阿笙:“…………”
方兆海观她神色,情知事情有异,但见苏溪年不肯多言,也不好追问,只暗自疑惑。
又见有一些不相干客人在,也不想如此无趣,不多时便转谈他事。他口才甚佳,三十多岁自创一派,无论武功眼力见识都甚佳,应付几个少年少女可谓得心应手。
这一席直到了亥时,宾主尽欢而散,全忘了要谢的恩人根本没露面。
季家主仆三人住个独院儿,水仙花期正浓,月见草含苞待放,一股清香醉人,阿贵本该睡在少爷外间服侍,但见屋子轩敞,左右夫人小姐不在,少爷亦不在意,便自作主张睡在了隔壁屋内。
季千里有些认床,躺床上辗转半晌,好不容易酝酿出睡意,忽听房门响动,登时便又清醒了,“什么事?”
“公子可睡了?”一道娇媚的女子声音隔门响起。
季千里听声耳熟,坐起身来,“姑娘有事?”
“什么姑娘……”那女子咯咯娇笑,“公子开开门,这外头冷得厉害。”
他虽不解这偌大庄院,怎会来敲客人房门,但见更深露重,唯恐冻坏了人,当即披衣下床,打开房门,“姑——”
怀中骤然一暖。
耳边一道香气吐来,“小公子身上好暖和……”
月色之中,那女子面容娇艳,眉间一颗殷红小痣,双目似放异光。
季千里一怔之下,脖子已教她双臂软软缠上,犹如一团火蛇依偎过来,鸡皮疙瘩登时窜了满身,伸手欲推,不想触手又一片温热,那宝夫人嘤咛一声,“小公子好坏,往人家哪里摸……”
季千里方看清她浑身仅一轻衫,薄如蝉翼一般,现出身形,当即紧闭双眼,“宝,宝施主,你这是做什么?”
“方才还叫人家姑娘呢……”宝夫人嫣然一笑,就着这搂抱姿势将他逼进门内,“小公子,你一个人睡这被窝冷不冷啊……奴家来给你暖暖……”
看着是个女子,力道却不知怎么这样大,季千里手不敢扶,眼不敢睁,一时竟叫她迫到榻边,忙道,“施主,我、我是佛门弟子……请你快离开……”
“什么佛门弟子,**苦短,小师父莫不解风情啦……此间没有旁人,正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她一面说,手已一面往他身上摸去。
季千里被她这一碰,正如被毒蛇缠得咬中,惊惧之下,哪还顾得非礼勿视、勿碰,胡乱往身上一捋,急奔出去。
到了门口,只见门户大开,月光清亮,再不敢多留片刻,夺门而逃。
“诶,公子……公子……你跑什么呀……”
听那声音渐近,他更使出全力奔逃。彼时月躲云层,四周漆黑一团,他慌不择路,哪里暗、乱,便朝哪里钻去。
等终于摆脱了那道声音,停下步子,只剩一片茫然。白日尚且迷宫似的庄院,夜里更错乱不已。眼前景致看来熟悉,但当循着记忆往回走,眼前又还是那些树、花、空楼……路是有的,却是哪条都不对。
他走得满头大汗,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迷路了。
他幼时常迷路,方才胡乱奔走便急躁,等意识到迷了路反而不再慌张。
凭着直觉往前,心道,只要找到个屋子,就能问人了。
这般走了些时,前方现出一个大院,与别处相比颇为空落,只偏屋还燃着一豆灯光,有几分寂寥。
他心里一喜,加快脚步走去。
近了门边,还未敲动,忽听里间一阵响声。
“呼哧——呼哧”。
一阵阵起伏,仿佛濒死之人的呼吸。
他心口忽然砰咚砰咚跳,叩门动作微顿,凑近那门缝。
木缝烛光里,一只暗灰的、浑浊的眼睛猝然出现,与他对视着。
一瞬间,季千里失声叫出,踉跄数步,转身又跑。
隐约好似又听见门开,亦有东西追出,虽不知是什么,却觉比宝夫人还要可怕,既不敢停下,也不敢回头看一眼,就这般一直往前。
不知又奔了多少时辰,跑得两腿发软,始终不敢慢下。
却也合该他倒霉,那夜路看不清,前方又踢到什么,脚趾一阵钝痛,扑通在地。
“呼哧——呼哧——”
那声音逼近了。
我要被它吃了。
季千里紧闭上眼。
等了许久、许久,耳边仍只听见沙沙风声。
他终于睁眼,眼前漆黑一片,脚下分明是块大石头。
原来方才种种,都是他的幻觉。
他脚上疼得厉害,连奔带逃半晌,也累得脱力,只好先就近找了棵小树靠坐着。
呼吸渐平息,万籁此俱寂,风一吹,热汗微散,仿佛把精力也全带走,他疲惫地靠着树,眼皮子有些重了。
“……想不到在此相遇,可真缘分不浅。”
一听这娇媚笑声,季千里睡意顿消,紧屏住呼吸往外探看。
树丛严密,看不清两人身影,只听另一人道,“夜不成寐,方某来外间散步消食。”
方先生?
“方掌门好兴致,”宝夫人道,“苏家的五行术,原不过作散步之趣。”
“夫人说笑,苏老弟大度,方某才敢在这方寸之间走走罢了。”那人打趣道,“倒是宝夫人得偿所愿,怎么也不在房里?”
“奴家么,找个人呀。”
季千里闻言,更不敢动。
树丛那边静了片刻,那方兆海问,“夫人找的,不会是那位季公子罢?”
宝夫人娇笑一声,“不会这般巧,方掌门也在找他罢?”
“咳,方才方某正走到他屋外,不想他那丫鬟小厮正满屋子找人,我还奇怪,这少年言行举止都极为守礼,何以半夜在主人家院里乱来?原来是夫人的杰作。”
桑麻?是桑麻托他来找我的?季千里几欲出去与他同行,可又着实害怕那宝夫人,犹豫之下,听她已道,“……好生气人,老娘好心帮他长长见识,他竟敢弃我而去。”
话语之间,却似气得发笑。他又心道,什么见识?原来她是要帮我?可男女授受不亲,我又是佛门中人,她那样衣不蔽体,实在太过失……
“……原是苏老弟的老毛病犯了。”
“都说方掌门智慧无双,果真一点就透。”
“智慧无双不敢当,只知二位有些因缘罢了……”
两人脚步无声,声音却已渐远,“夫人的摄魂功何等厉害,这季公子挡得一时,只怕现已后悔了罢?”
那里一静,宝夫人冷笑道,“方掌门果真是个武痴,怎么,你的灵蛇掌法不够用,想讨老娘的东西?”
“夫人何必多心,方某别无他意,实是有事相求。”方兆海倒也不恼。
“哦?”
方兆海轻咳一声,“夫人若成好事,可否先知会方某一声?”
“难道方掌门也瞧上那小和尚?”那宝夫人话音一转,“这可不能,那小和尚即便长得俊俏,也比令千金大不了几岁。”
咯咯一阵笑。那方兆海亦笑。
季千里满腹狐疑,又听他道,“夫人说笑。实不相瞒,实是方某看季公子露那一手,堂堂花家在他手下如同小儿一般,他年纪轻轻,如此功力,实在平生未见。不由起了爱才之心。武林大会在即,实在想请他一现身手。”
“方掌门又说笑了,奴家不信你瞧不出,那小和尚会什么功夫,不过是苏家公子贪玩罢了。”
季千里又一怔,未听清那方先生说了什么,只听二人声音渐远,“……管他什么,你我各凭本事,正好老娘也要……他的功夫……”
“哦?”
“……呵,童子鸡……床.上功——”忽然,那宝夫人喝了声,“出来!”
树丛里,季千里听脚步声又近了,忙又朝里躲了躲。
他有心尾随二人,不过是为了回房,谁知立刻教人发现了。
虽不知这方掌门要试他的什么功夫,也不知那童子鸡有什么床上功夫,对宝夫人的畏惧却立刻占了上风,不待多想,“刷”地重又钻回树丛。
一双红绣鞋匆匆走近,停在树丛边。
“季公子?”
季千里不敢动弹。
“小和尚,”宝夫人柔声唤,“你躲什么呀,奴家又不吃人……”
眼见她弯身而来,季千里心跳如雷,缩着头一动不动。
树丛一动,手影触摸树枝一瞬,一团柔软的小东西先从他脚下钻出,轻盈跳出几步,“喵~”
那宝夫人“啊哟”一声,笑骂道,“老娘找小和尚,你个小狸奴作什么乱?”
方兆海叹道,“看来今夜无缘,我等还是另找罢。”
这才又走远。
季千里这才松了口气。
这片刻弄得他他筋疲力竭,再不敢冒然钻出,一头歪倒树丛中。
“……小和尚,你可怨不得老子……你既撞上来,老子临走前正好教你破破淫.戒……”
“……你小子只怕还没尝过这滋味儿吧?哈,你可得多谢和尚……为它杀几个人又算得了什么……”
和尚僵直身,仿佛忽然被碰到的水壶,血从壶颈汩汩流出,逐渐流满整个屋子,淹过他的唇鼻眉眼……
——“你且看他改过自新罢!”
季千里身子一弹,睁开眼。
一阵乐声入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