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
城中一路快马往东驰去的马车上,异口同声起了一阵轻呼。
马车里,季千里瞪大眼,“遭袭?”
靠车门处坐着阿贵桑麻。他二人一个是奉命来搬谢礼的,一个是要监视阿贵、服侍少爷,闻言都坐直身,紧张兮兮地看着阿笙。她重重点头,“千真万确!”
车内宽敞无比,马车主人必是银子多得没地方使了,把里头布置得金光、银光、珠光闪闪,那底下垫子又厚又软,阿笙便惬意地歪靠在上头。
不等三人多问,已急着道来那夜之事,“那晚你一走,师……恩公便带我去找爷爷了。我们骑着流云沿风波河往东走,优哉游哉,优哉游哉……我想他有心赏景,也没催他,谁知道,我们刚走到没人处,流云便停下,恩公又说,‘出来’。四周根本一个人也没有,我还想,他在跟谁说话?好半天没有回音,我只想催他走,哪知道下一刻,四面便跳出好多蒙面大汉——起码有十个!个个都像山一样魁梧,又都穿着黑衣裳,全身包得严严实实的……”
阿笙声情并茂,颇有说书人的本领,故作悄声道,“我只看到东边一亮,西边又一亮,那些大汉竟全亮出刀子,不说一句,就朝我们砍过来——”
“啊呀——”桑麻捂住嘴。
季千里紧张道,“然后呢?”
“然后?”阿笙挑了挑眉,嘿嘿笑道,“然后,恩公也不知从哪儿折了根柳条,左边一拂、右边一甩,就像在抽马儿,每抽一下,河里就‘咚!’地一声。没过多久,那些人便一个个哗啦啦全进了水里啦——”
阿笙说到兴起,拍着手掌,“可他人根本还骑在马上呢!真过瘾!连流云也会武功!它的嘴会咬人,蹄子会踢人,连尾巴都会扇人!”
阿贵拊掌叫道,“好,好,打得好!”
季千里起初听人竟有十来个,又都举着刀子,不知当时何其凶险,一颗心也揪到了一处,但见阿笙眉飞色舞,又听那越公子只拿根柳条便把人抽进水里,也不由得惊了。
到后来,听到流云也会打人,心道怎地不似他那日见的流云,又想到那夜它咬了季无尘的手,暗忖:莫非是饿了,它怎地突然暴躁起来?及至阿笙讲完,又拉着她左看右看,“你可受了伤?”
阿笙摇头,“有恩公在,我怎会受伤?我还踢中了一个人呢!”
她自幼跟着爷爷走南闯北,对江湖儿女甚是向往,但当时情状于她究竟还是见所未见,那白展展的刀子迎面劈来,别说手脚不会动,连眼也不会眨了。木头人似的杵了半天,还是她恩公一把摁下了她的脑袋,再将那人提到她跟前,才让她踹了一脚。回过神来时,早已满身是汗。
不过事后对季千里说来,言语中便只剩得意非凡,听得主仆三人一愣一愣地,阿贵道,“原来越公子这样好的身手,难怪能把白无常打成王八!”
他几人虽都不曾亲眼见到当时情景,但“宇文承都被打成王八”一事早已传遍京城,阿贵怪他先招惹少爷才害自己挨打,心里早在此人身上戳了七八十个洞来,兼之季无尘险失手掌,痛定思痛,立志要习武报仇,好教那“黑无常”尝尝割手滋味儿,眼下虽还未报上仇,对这“黑无常”的称号却颇为得意,季平沙不甘示弱,及时抢叫了宇文承都“白无常”,由此几日下来,季府人人都不知宇文承都,只知“白无常”了。
阿笙却不知这是何许人也,“什么白无常?”
季千里解释她听,她拍掌大笑,“哈哈,你弟弟妹妹真有趣!对了千里,我有个秘密要跟你说,等你到了庄院,你必大吃一惊。”
“什么事现在不能说?”
阿笙本有些按捺不住,但还作嘴严状,“现下不能说,得你亲眼瞧瞧。”
季千里点头,又问,“爷爷伤势如何?”
“苏大夫医术无双,爷爷身上已瞧不出一点儿疤痕啦。”
“爷爷既已好了,你们可要跟我回季府去住?”季千里又将季铭光所言说与她,又道,“我还有个朋友,他也很想见一见你。”
阿笙拍手笑道,“好哇,今儿便问问爷爷。”
忽然想起一事,又有些犹豫。
季千里倒不曾注意,“阿笙,你既没受伤,爷爷也无碍,怎地不知会我一声?我本想去看你,可始终不知你们在哪。”
方才一上马车他便问了这话,只是被阿笙那句“——我们遭人偷袭啦!”镇住,现下既已说清楚那夜之事,此话又该重提了。
阿笙道,“这是恩公的意思,恐怕那夜来杀我们的人,就是白日那些人中的一个。”
季千里愕然道,“他们白日打了人还不够,还要杀人?”
他只道那几人失理在先,十一王爷出现便已了结,不想这些人还敢杀人。惊愕下又想,是了,那时他们也无缘无故打人,只不知哪里又得罪了他们?
他虽天性纯真善良,不知世道险恶,但并非愚笨之人,而今也算吃一堑,长一智。
阿笙重重点头,“恩公说那几人身手不怎么样,似是府中护院,必是白日里几人中的一家。我们虽摆脱他们断了行踪,可若再进城找你,恐怕连你也会受到牵连,因此才没给你消息。千里,这些日,可曾有人害你?”
季千里摇头,“没有。”
“怎么没有?”阿贵插话道,“少爷,您忘了‘白无常’对你无礼啦?”
阿笙忙又问,才听说宇文承都来府之事,恨恨道,“他欺负你不止,还敢要恩公下落,那夜必是他了!”
“我也不知,这位宇文公子有些奇怪。不过爹爹说他被禁足了,想来不会再做什么。”
季千里又道,“阿笙,早知如此,你更早该告诉我。爹爹在朝中当差,想来有法子的。”
阿笙摇头,“你装不知才好。那些人青天白日便敢杀人,暗地里更不知多么卑鄙,你一声张,恐怕还要累及家人。”
阿贵又插话,“阿笙姑娘,那你现下找我家少爷,岂非漏了行踪?若教他们跟来可如何是好?”
“他不是已被禁足了么?千里爹爹娘亲不在城里找人了,秦姑娘那里也没动静,他哪有那闲工夫?早祸害旁人去啦。”
四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帘外金乌西匿,路行渐偏。
直到车内响起一声突兀的“咕~”,阿贵面露尴尬,“这位越公子住得可真远……”
桑麻白他。
“不见你干什么事,还敢说恩人住得远,你比少爷还金贵了?”
季千里也问,“阿笙,还有多远?”
阿笙抬手一指,“你看那边是什么?”
他回过头,眼前登时一亮。
原来马车不知不觉已在下行,渐入一处山谷。
那坡上树木成林,黛色参天,谷底花开成海,无尽紫、白、粉层层交叠,一阵东风拂过,春花和着泥土馨香扑面而来,刹那芳香四溢。
渐随马车往下,又凭空坠下一道丈宽白龙,溪中怪石累累,水击石面如飞珠溅玉,愈近愈觉水雾氤氲,仿佛世外桃源。雨后晴空若洗,春水本碧于天,从中倒映出的庄院剪影甚是古朴,只此时夕阳西下,残血般泼洒水面,莫名添了丝诡异的血色。
主仆三人探头出去,俱看直了眼。
待庄院正门现形,可见门前围墙伸得遥远,两侧被花树掩住望不见头,墙门却都不高,依稀可见院里古树间的亭台楼阁;那院门上只挂着一块木牌,上头却未书名,甚是清雅,此时门户大敞,好似此间主人好客,来者皆迎。
那门口也无阍人守候,一条花间小道通往深处,因马车不好入内践踏,几人都下车来,依次进入门内。
少走片刻,沿路花树纷繁,正纳闷何以不见人影,忽听一串嬉闹的少女声,只见溪边渐现出七八道窈窕身影,有弄花的,有戏水的,也有比剑的,也有静坐着不动的,五颜六色倒映水中,个个衣着华美,容颜娇艳,好似一幅春日仕女出游图。
阿笙高喊一声,“雯姐姐!”便有一个少女转过头来,“阿笙,你回了。”
又望着季千里,“呀,这位公子便是贵客?”
阿笙点头,“姐姐,你们在这里玩,苏大夫呢?”
“公子在揽月亭呢。”
“我师父可在?”
“越公子不见人影。”
阿笙又点了点头,“那我先带千里去找苏大夫啦!”
季千里惊讶道,“阿笙,原来你拜了越公子做师父?”
阿笙早憋得辛苦,当即身子一沉,比了个招式,“看招!”
季千里便看着她。
两人大眼瞪小眼半响,阿笙发出一声失望的长叹,“你怎么不求饶?”
季千里道,“你又不会打我。”
阿笙哼了一声,“待会儿我就打你。”
穿过溪流,渐入庭院深处,业已是另种风貌。
季千里主仆几人身处京城,也不算没见过世面,但此间景致也是头一回见。外看庄院并不太大,里头却别有乾坤,沿途枝柯盘郁,绿荫如盖,曲廊蜿蜒,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忽而往东,忽而又往西,忽而又往深里去,忽而又好像在往回走,一径穿过梅、兰、竹、菊、松等许多院子,美女如云,花鸟相伴,宛如一个游走不尽的花国。
阿贵满眼艳羡,“这么多姬妾,这主人家真比皇帝还要快活。”
阿笙摇头,“这些姐姐都是庄内侍女,并非姬妾。”
阿贵咋舌,“那他的姬妾……得长成什么样?”
阿笙想了想,“那我可不知。”
桑麻又白阿贵一眼,贴在季千里身边,“少爷,这里头跟迷宫似的,您可千万别一个人走。”
季千里点头。
他从小便不大记路,儿时常在府中迷路,护国寺那般齐整布局,入寺一年,也还能从禅房错走至藏经楼,何况这迷宫似的地方,走到现在,只如堕五里雾中,全凭阿笙带路罢了。
阿笙也道,“是了千里,这里头有什么五行之术,你们可都要跟紧我。”
季千里又点头。
三人一路走,一路惊叹,又走柱香.功夫,才又听到人声,阿笙高喊,“苏大夫!”
那是一座傍水石亭,旁边只一棵梨树,清风掠过,轻花飞舞,看去煞是梦幻。亭中围了五六道少女身影,各都是百里挑一的相貌,此时却都挤在桌边,齐声喊着,“少爷!少爷!”
“哎,苏大夫又在赌了。”阿笙道,“千里,这是个赌鬼,不等他赌完这把,他不会理会我们的。”
季千里点头,但见那厢气氛浓烈,心生好奇,自走近了去看。
只见众女围坐的桌子中央,原来还有一个紫衫男子,侍女们都只站着,他却是整个人趴在桌上,听嗓音年轻、清澈,此时却急得冒火,“老虎啊老虎,你再不加把劲,你的小美人可要被人抢走了!”
众人围着只翡翠罐子,罐子里头两只斗得正酣的蛐蛐儿,石桌边则各放着银票、珠串、金叶子、小画、手帕。
季千里不懂斗蛐蛐儿,但见其中一只势弱,不多时便被追至边角,继而侍女们齐齐欢呼一声,把桌上一干金叶子银票往面前一卷,喜滋滋道,“公子,您又输了!”
那紫衣人一声哀叹,无语抬头,忽见一个素衣少年站在侍女中,迅速端正坐姿,抽出腰间折扇。
清了清嗓,“阿笙!来了客人你怎地也不知会我一声。”
动作之快,季千里只觉平生罕见。
阿笙道,“不赌完这把,您听得进么。”
“啧,那也得看来的是谁。”
季千里与他一座一站,相视片刻,“您便是那位行医济世的苏大夫?”
那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笑眯眯道,“混口饭吃,谈不上济世。”
此人面如冠玉,片刻间风度翩翩,若非亲眼见了,难想他方才姿态。他转了转折扇,“阁下便是灵童?”
季千里颔首,“我是季千里。”
“在下苏溪年,久仰活佛大名。”那苏溪年将他一扫,“不过恕在下眼拙,敢问季公子学的什么功夫,怎地瞧着……不像习武之人?”
“我确是不会武艺。”
“哗”一声,折扇张开。
“这可奇了。”
季千里惑然,“什么奇了?”
那苏溪年却不答,兀自又“奇了”两声,目光移向他身后的阿贵桑麻,一点儿不客气,“给我的啊?”
“苏大夫救命之恩实难报答,暂奉上一点儿薄礼。”季千里照他娘所吩咐,一字一句说道。
苏溪年对这半人高的谢礼并不多看,随口让侍女收下,“都是越兄的功劳,在下可不敢邀功。”
季千里自也有东西给人家,看他面色,“苏大夫不喜欢?”
“银子么,谁敢不喜欢?只在下倒不大缺……”
“那苏大夫缺什么,我让人再送来。”
苏溪年又眯起眼,将他打量一番,眼里渐渐升起喜色,“季公子人都来了,还送什么?”
季千里一愣,“我?”
“不错,不错,在下成日住这荒郊野外,实在缺个陪赌之人,季公子陪在下赌一把如何?”
季千里摇了摇头,“我是佛门中人,赌不得。”
苏溪年摇扇道,“人生只百年,不赌还有什么趣味?”
季千里仍只摇头。
“昔日尼佛割肉喂鹰、舍身喂虎,季公子今日就不能舍身陪赌?”
“尼佛舍身,救的是性命,赌钱却是伤身伤财,苏大夫也应少赌。”
“……”
“噗——”
亭内众人捧腹,桑麻阿贵也憋笑不已,阿笙道,“苏大夫,你要千里割肉喂你,他二话不说便会同意,可你要他陪你赌,那是绝无可能的。”
又附在季千里耳边,“苏大夫逢赌必输,这是看你不会,想在你身上尝尝赢的滋味。”
她声音微小,但苏溪年耳力极佳,“……阿笙,你跟你师父学坏了。你说我坏话,我都听见了。”
众人又笑。
苏溪年堂堂少爷、恩人,被众人如此哄笑,自觉失面事小,赌瘾被勾上来却难以忍受,当即灵机一动,“季公子,你看这样如何?你今儿陪在下赌了,往后在下行医济世、积德行善,报你一赌之恩。”
季千里还是摇头。
“在下所积福德自也都赠与季公子,好让你早日修成正果……是了是了,这主意甚好,来来来,赌一把赌一把……”
他兀自说了半晌,又来拉扯季千里;季千里只不肯。
正在切磋之间,忽听亭外有人扬声道,“苏老弟,你又在拉人陪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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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花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