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扔的半截白布没入血肉,渐被染红,季千里不自禁走前几步,越青天更要往前,“汇儿,人家不敢杀你,你杀他们也是不过瘾的,你来——”
“别理他,”季千里道,“小照,你……你实在想,便……为江老先生报了仇,我们再走……”他莫名感到口内发干,又仿佛当日杀鱼饮汤之腥气十足,越青天一笑,越东风亦一笑,“那我快点儿。”
但剩下二人谁还敢出声?彼此藏在暗处,动也不动弹一下,半晌只闻得夜风鸣林。
暗自以独门内功心法,声线相凝相通,一个道:“小六可把小二害死啦,回去也要被宗主骂死。”
一个道:“还回得去?我看小六多半死了,我就知道我们留下也要……”
“小三,快别乌鸦嘴,且先不动,他抓不着我们。”
“他刚刚也抓住小二了,他还说光会敛息闭气也没用,我看也不过是时辰先后,这样等下去,正事儿也办不……”
“笨蛋!他说大话——小二被他扯了条胳膊,血滴得满林子都是,瞎子也能瞧见啦!”
“瞎子怎能瞧见?他不瞎,眼睛还好得很。”
“那他也找不着我们,否则早来了——咦,他怎么把眼闭了——耍赖皮!”
暗夜里透过树叶、门墙,果真看见院中心越东风微合了眼。那小三声一变,“他做什么?不如就趁现在,先打瞎他眼睛再……”
“嗯,你们先打瞎我眼睛试试。”
一声轻笑插.进,二人毛骨悚然,险急呼出声。
幸而那声并未循到气息,越东风说完,又睁眼,在院中来回两步。
“一直躲下去可不是法子……”
他如闲庭漫步,顺手揪下头顶一根枝条,“你们既留下,大概是血还不够?怎么,江恒父子到了?江暮云也够歹毒的。你们错过了时辰,回去交得了差?”
季千里听闻江恒父子,立刻朝台下一望,那厢丛林环绕,黑沉中漂浮着雾气,既不能看见,也不能听闻。但他说得没错,他们若非为了他俩留下,那还能为了谁?
他皱起眉,“他怎么这样狠心,害死江老先生不够,还要害他亲生父兄?”
越青天呵呵道:“伯父功力再深,论血缘之亲,哪比得过亲爹亲兄弟?你小孩子不懂。”
“那也未免太无人性,骨血之恩……”
“放肆,不许你们说宗主!”那厢一个忍耐不住,当是一瞬,屋顶、树间、破屋中数道声音同时响起。
只听似娇若怒,似笑若哭,似静若动,金玉碰撞声当当夹杂,如七八十人同时叫响,回声环环,惊得鸦雀乱蹿,霎时又数道残影飞速变幻,彩闪闪围着三人团转。
二者任一个都是高手,其内功精湛诡谲、外功灵敏多变,已是世间少有,他们身躯又甚小,行止快得眼不可见,又习得敛息闭气之法,几乎已近化虚地步——越东风说他们只会此等功法,逃是难逃,但声息灭尽,真要捉人也不易;他先能一瞬识人,确是那小二见江凤吟被杀先泄了声气,教他刹那听清虚实辨明方位,后逃走血又滴到树间。
此时二人同时运功,看似在眼前,实则幻影如梭,端的迷人耳目、出其不意,虽只影过,四周却是叶飘枝断,如含利刃。此二人又甚默契,再无一声交谈,却无一分相差,齐齐一沾便走,除非同时杀二人,要分先后,于另一人便是可乘之机。
想江凤吟绝非等闲之辈,便有雾林未破之故,最终落得那般下场,也都只折一人之手而已。
何况还有两个全不会武功之人……
影出一瞬,季千里只感耳边、发顶、腰间、腿周厉风道道,腰身一紧,便见身周一根枝条飘动,霎时如鞭如剑,与虚空连碰金铁交鸣之声。
这之间已不知多少攻势,因始终切割不断,二人大概实在忌惮,还不敢太过靠近,然仅此幻影叠叠于他二人也难以招架,片刻季千里便觉天地都弯扭曲折,一下头晕目眩,朝边一软。
其时心口被什么一指,方觉舒畅。
越青天却无人去管。
那二人不知是半晌不能攻破,还是恼他污蔑他们宗主,眨眼已连他也要杀,眨眼功夫,老人颊、臂、腿都已绽出血迹来。
眼见他一个趔趄跪倒在地,季千里轻轻啊了一声,只怕生死间坏了他事,还没多说什么。但片刻又看他四肢绽血,忍不住道,“你就坐在地上,闭一会儿眼罢。”
越青天朗声一笑,“汇儿可舍不得让我这般死……好孩子,这么多年你不知么,愈痛苦我愈开怀!”
季千里听他声气都抖,分明疼得厉害,还要说此可恶之言,哼地别开眼。越东风未答一字,却忽地掌一拍,季千里倒掠出数丈,刚站定,那老人也跌落身旁。
季千里连忙站住,那影还团团环绕,白影却已然枝脱于手,动也不动,如崖边黑松立定,忽地闭了眼。
四面影儿一瞬稍弱,似觉疑惑,随即便见片刻越东风肩头、肋下衣裳均被划破,又一瞬迅猛,杀气盈空!
“小照……”
季千里看他由着那影割于身上,心志已不能思想别的,这时身侧又道,“小和尚,你胆子大得很啊,明听见我打你主意,还敢站我身边。”
他这才微侧了脸,瞥见老人就坐地上,淡淡道,“你不是不会武功么?”
“会不会武功和杀不杀你自是两码事。”越青天嗓音低沉,仿佛那果不过是他一念间的事,无须他来操心如何办到。
季千里心道,倘若他死,那我只会和他一起死,但倘若他不死,我自也不能死在这里。便侧走两步,不再理睬他。
老人呵呵笑道,“你放心,我不杀你。”
“我听说小马儿流云很亲近你,百兽也都不伤你,这一点和桃女很像……嗯,那树藤花木被她伺弄,都似有了灵气。我不杀你,我还是情愿和你一起,看汇儿怎么杀了他们。”
这般时候,他语气竟似有几分欣赏,“他一定能办到,是不是?”
季千里又低下头。
老人歪坐在地,月白袍子已被割开数处,看着虚弱狼狈,他却甚不以为意。
那张和越东风极像的脸上仿佛夹杂着一点儿温情。
“……他和越无涯不同,越无涯食母之血,得以名噪天下。他却只用了三个月,便从飞花落叶中悟出了自己的武功,从此便没人能伤他了。你看他终日游手好闲,他可不会栽在同一个人手里……可惜,他唯独还不够了解……”
季千里打断他,“你究竟盼着他杀了你,还是要他杀了别人?”
老人笑瞥他一眼,“你很怕他杀人,那你还让他杀人报仇?”
季千里口中又有点儿发干。
从前师父要他对众生有平等慈悲心,他破过戒,他告诉自己那是不得已。然世间人人似都有不得已。要如何将那不得已分出高下?
他看了眼当中,那白影依旧未动,片刻身上又添痕迹,立刻道,“他本答应了我不杀人,可看来已不可能了,那也不是他的错。因为他不杀别人,别人也会杀他。他俩也算不得好人。”
“嗯,他能除了这些不讨你喜欢的污糟之人,污糟之事,你反高兴得很,是不是?”老人笑道,“我倒不在意他杀不杀别人,只要他肯……”
“他不会杀你。”季千里又打断他,“从前都没有,以后更不会。”
“哦?”
“他根本瞧不上你说的一瞬,”季千里冷冷看着他,“否则在郑家他便可顺你的意,稍稍假以颜色,回归昔日风光。”
老人眼角皱纹缩了缩,“郑家?”
“是啊,我当日也以为是你耍了我们,可不是,他根本就不在乎。”他低下眼,居高临下看着他,“我们已有乐土。不是你自欺欺人的一瞬,是平静的乐土。”
“越老先生,不管你怎么说,他和你不一样。他不要的也正是你的一瞬,谁也不必从低处仰望他,谁也不必从高处审判他,他知道毕竟只有凡人,一瞬必灭,时日而已。”
“你也知道,可你还是想看,不是为了什么高处,你自己就曾很高很高,而是在高处独自审视自己,发现同样只有漫长的平庸和无聊,要看他是否会和你一样不能忍受。”他目光轻蔑,“不管你是为了什么,你还是害怕了,是不是?你知命不久矣,终于明白自己错了,你贪恋又畏惧一瞬也就罢了,你还害死了桃女姑娘和你的无聊日子里、辛辛苦苦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辜负了你孩子那样讨好地爱你,还害得你唯一的孙儿没了父母——为了一瞬你抹去了一切,你在矛盾悔过?你不能承受这般罪过,因此才要别人陪着你——”
“你未免太自私,太残忍了!”季千里厉声道,“为了自己好受,竟诱惑一个人一次又一次地幻灭。”
“……小和尚,我原本也当你很蠢,可你有时竟也语出惊人。”半晌,越青天赞许一笑,“悔过?我不悔过。我何必悔过。”
这番话郑雍和也曾说过,然郑雍和已然疯癫,此人却还清醒,“你这副无情嘴脸,简直和那不睁眼的神佛一样了。难怪他甘愿等这么多年……”他讥讽地一笑。
季千里不知他笑什么,却怔住了。
“一瞬必灭,你已幻灭过了,是不是?你受不了一次又一次地幻灭,以为把那一瞬变为漫长平庸便可远离,你错了,世人总会一次次贪婪进入幻象,即便是假是恶。你也不必自欺欺人,你还是不够了解我的孩子……”那双老得有些浑浊的眼睛好似已把他全部看穿,“你为何迟迟不敢去找你师父死因?你当你如今是幻是真?”
季千里惊悚地打了个哆嗦。
“你什么意思?”他恶狠狠道,“……你不必挑拨我们!”
“撕拉——”
忽然啊地一声,夹杂着一道布帛破裂声。
季千里急忙回过头,那彩影还如先前一般团转着人,但如梭残影中仿佛已多了抹白——好似五六人显形,又似只一人,却变得多手多脚一般,连着衣襟带风,拖出阵阵影子;逐渐白影愈多愈快,几乎把彩影都淹没。越东风身上的割口未比方才更多,却已笑了起来,“看来你们敛息闭气的功夫还是没练到家啊。嗯,在下已知你们在哪了。”
四周影子于瞬间消失殆尽,又狠狠一静。
一个仿佛抽了口凉气,“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小一,我们一人杀一个……”
越东风微皱眉。
疾风轰卷残叶,瞬间割面,季千里又朝边一歪,撞上一个胸膛,同时见他另一只手伸到越青天身边,两手一并——两道彩影如凭空现出身形,不受控制般彼此迎撞上去。
这一下二人必当场头破血流!
熟料越东风立刻哦地一声,“你想用同一招对付我。”将就手中物扬手一抛,如掷小石,其中一道彩影已飞出数丈,但闻一声惨叫,白影飘行如飞,须臾已至下山树丛。
季千里刚见着地上另一道彩影——不过是件衣裳,下一刻那厢连骂两声可恶,一道光溜溜身子“咚”地砸回院中,一口血未喷尽,又一道彩影也越丛摔回,与他碰作一堆,当场气绝。
季千里微愣,但见他走回,立刻紧走上前,“小照,你受伤没有?”
看他身上,原来只是衣衫破了,越东风摇了摇头,伸手把他脸颊一揩,笑道,“小师父的嘴巴也很厉害。”
“什么?”
“你不用担心什么,有些事你忘了,等我们回去,我就告……”
“给件衣服你杀,你还不要……”
那赤.裸少年昂起头。
他已满口是血,神情又哀又怨,原来又是那小三,“……我,我就说我们瞒不过你,小一就是……不信……”
“嗯,你也太没新意了。”越东风睨着他,淡淡道,“你们几兄弟不是爱整齐么,原来你是最怕死那个。”
“……哪里……我死了没什么,害了宗主……小一比我轻功厉害,还不如让他逃呢……”
原来他二人方才被他抓了片衣角,已知他这回绝非说大话,下一瞬怕二人就要丢命。
一齐逃走难于登天,一味躲避也不能活命,还要误时坏事,无奈下兄弟俩趁空中换影,匆匆商定舍一人逃一人,趁他一瞬救人、杀人逃走。
他是愿留下,那小一却未习得缩骨之法,便怕稍慢让人瞧出,浪费大好时机。谁料此人一抓到手,便将其作暗器抛去,打得逃的也不能动弹。
他们杀人无数,也知终有一日会被人杀,却也未想三人就在片刻都死,倒幸亏那小四小五都走了。他咳咳两声,“小六……被你杀了没有?”
越东风正要开口,忽然搂过季千里微一踅身——一道黑影破空过来,重重砸在那小三身上,闷哼声中又听那人道,“小师弟,师兄帮你杀啦。”
话音刚落,来人凌空回摆,连旋数下,方才落地,一掸袍袖,“你火气还未消。”
越东风一招后也就收回手。
“刚好还想再杀一个方兄,你就自己卖弄来了。”
“哪里!”越兴海笑道,“多亏小师弟当日提醒,师祖也怜悯,只师兄天资愚钝,不过习得点儿皮毛。小师弟,你废得了师父的武功,脑子却忘不掉么——当日你的纯阳指比师兄可厉害多了。”
他见了越青天,连忙把人扶起,叫了一声师祖,“您老人家受了伤!是这几个臭小子……”
越青天摆手,“师兄弟一见面就动手,也不怕人笑话。”
其实这手本是他孙儿先动的,越兴海仍恭敬道了声是。
三人都好似看不见地上多了两具尸体——那小三也已没了气,只有季千里片刻后啊地一声,“这不是……”
但目光触及越兴海,又定了半晌。
他方才远看只觉此人声调扮相都变,如今相隔两丈,才见昏光里那方圆脸瘦了,发冠高束,玉面美髯,浓眉飞鬓,微抿着唇,不见从前那般敦和之气,颇有几分威严。
只他下颌连着颈间,竟有一块碗口大的血疤,像是不久前被什么野兽撕咬上——不够深,仅扯下一层皮肉来,夜光中瞧着还有几分血肉模糊,很是狰狞。
“怎么,季公子认不出越某了?”越兴海转了一圈,让他瞧得清楚些,“嗯,你不曾见过,这是越某恩师,也就是小师弟父亲扮相,以你和小师弟的关系,我这般去接你们,便像师父……”
“方兄拿全家换的这身武功有什么用?”越东风道,“一个没了手脚的人,也能咬掉你半条命。”
越兴海嘴角一抽。
瞥到师祖在旁,先不伦不类地作了个揖,“师兄从前与你全因误会隔阂,自知真相,也知怪不得你,郑家之事,已知不是你对手,亦当向你赔罪,何必还这般大气性呢。”
他又抬手捂住那道血疤,冷冷一笑,“江凤吟这狗贼趁我走不开杀我全家,我还留他性命,也算以德报怨了。以你二人交情,他死在小师弟你手里,总比死在阿猫阿狗手里强得多,是不是?”
季千里本就不想和越青天多待片刻,见又来一人聒噪,心中一股说不出的烦躁。看他假惺惺拱手作揖,正要叫他别理会,却此时目光一落,蓦地神色大变,紧走上前,“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越兴海哦了一声,把那半握着的拳张开,淡紫镶金编线一吊,露出块完整玉玦。
“这是越某方才从来处捡的,季公子也认得?”
季千里岂止认得,从小到大他从未见过物主分离!一把夺来,细看上头隐约几抹血丝,几近晴天霹雳,“……你,你把平沙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