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正是那花棉袄少年小六。他跟了多时,见越东风在旁不敢出手,此时看人昏睡,天赐良机,怎肯放过?虽被此女挡了一招,犹不罢休,又施擒拿。
“臭小子,越先生让你来坏事的么,你再不退下,休怪我们不客气了!”
那小六一手驼袋,转眼单手对拆几个回合,那紫云便已落下风,余三女不需吩咐,一拥而上,几人身法掌法都似游蛇,一般回绕盘旋,轻快敏捷,彼此牵开四角,将人隔开。
那少年没兄弟在,甚珍惜对答机会,嚷嚷道,“我不听他的,谁怕你们不客气!”
众女气急,又怕动静扰人,合力要将人逼到外间,那少年倒也不想把人吵醒,无声拆了数招,见人家彼此配合得好看,忽然大受刺激,叫道:“可恶,可恶,你们也太整齐了,我要杀了你们才行。”
紫衫少女见他来势汹汹,仅凭几人绝非敌手,急忙道:“等什么,布阵!”
众女应对之间,齐齐向后退散,自怀中摸出管尺长竹笛,置于唇边吹吐。
一阵丝丝沙沙声响动,那少年叫道,“这是做什么,打不过就要吹笛子么,我也不怕。”
然笛声一起,窗边、屋檐、树上掉出数条青碧小蛇,顷刻随声蜿蜒游走,与众女招式应和,都朝他围攻。
那少年本不将众人放在眼里,但见那蛇三角大头,身上草褐斑纹相间,一见便致命,且随笛声缓急,愈多愈快,源源不断,这动静又引来底下众女,有的飞过栏杆,有的就在那头吹奏,一时在众蛇众女围攻之下,再不敢小觑。
转眼百十来条毒蛇四处爬走,稍将他困住,那紫云忙道:“快将门关了,莫伤了公子!”
一女急掩门,那少年见门关上,愈急着抽身,众女也一步不让,圈拢了斗他一个,弄得他好生恼火,只恨他兵器甚短,斗蛇算不得良策。
这般数个回合,你伤不得我,我出不得阵,彼此缠个没完。
忽听他怪叫一声:“我也太傻啦!”
那青女娇斥道:“你就是傻啊,还不快快走了,别惹事!”
说时间蓦见一乌黑物事斜掷来,来势快猛,急朝边纵,竹笛一挑。
她轻身功夫还算不错,这一下躲避开了一丈,力道却远不如,那物受一笛,不过稍斜半寸,便打在另一侍女身上,将人一下击出丈远,噗地喷出口血。
“梅儿!”青女刚唤一声,身边几女齐尖叫道,“啊——血——脚!”
“是谁的脚啊!”
一时又跳又叫又刺,又连着几抛,只见一个乌袋转眼被划烂,其内却掉出一只齐膝斩断的血淋淋大脚!
众少女虽都身怀武功,哪喜被这污物沾上,霎时你抛我掷,自乱阵脚,只把个滴水不漏的人蛇阵弄得惊慌失措。
“哈哈,这下你们也不整齐啦!”那少年一见破绽,几个兔起鹘落,从碧蛇口齿间穿梭来去,闪到就近一个侍女身边,劈手便夺,“也给我一个吹吹!”
他之功力本在众女之上,以血脚换得阵乱片刻,于他已绰绰有余,一去如流星,那侍女单打如何躲得,一招便被夺到手,他登时喜得大吹特吹,口中指挥道,“咬她去,咬她去。”
蛇却不听他话,依旧朝他攻来。他哼地一声,扬手便以玉笛为刃,一笛刺穿那少女喉口,嗤地拔出,将人甩下山林!
紫云沉声喝道,“丢下山就是,别再让他出来!”
话音刚落,飞去一物,又斜来一物,真把那脚打到山下。那少年勃然,“你敢把我的脚丢了!”余下数女齐指,“看招!”那少年道,“看就看!”又接几招,连.插.了身边数蛇,气势竟有增无减,“看出来啦!”
只见这几个瞬间,他那竹笛上已串起数条毒蛇,他就以此横来扫去,死蛇如鞭,不分人蛇地抽打。
此人嘴不着调,身法却着实诡异,紫云又怒又急,但见他连杀几人,形势不利,忙吩咐道,“快告诉先生!”
众女应和着,那少年已道,“我不见他,我要见那个!”
扬鞭横穿数人,一跃落到门边,轻轻道,“我要进来啦。”
推门闪到屏风后。
“放肆!”众女齐跃进去。
——越兴海抽身回返,暗自道,都什么时候了,竟还在搂搂抱抱,他方才若真有心杀他,未必不是可乘之机。
可惜他已答应了师祖;他又是越家唯一的血脉。
途径刀坟,他稍慢步。
此间每一堆都是他亲手所立,越家弟子所使刀剑皆为上乘,许多经烈火煅得更利,被他一把把从灰土中掏出,血肉虽早烧化,分不清都是谁,但师兄弟们本是一家,不必在意。
从前每见,体内便有无限力量涌出,知该永远往前,方能杀死仇人,让他们安息,亦令己平静,而今这力量却只余痛苦的痉挛——原来小师弟是无心的!
他没有仇人……
当他得知那竟是师父亲口答应,他之惊怒实无任何人能比,但他不得不信——这才说得通,小师弟也不过是个容器罢了,他再如何了得,也不可能杀得了师父!
以师祖之智,也大可编出百种谎言欺瞒,但老人家还是坦诚相告,是因他信他和师父一样孝顺。而若这是师父意愿,他绝不忤逆……
人总要向前看,他甚至一样没再多问,郑家是恩怨了结,他既输了,便要认。
何况并非全无好处。
他守的是师父的东西,人已死,念不断,像这些生长不休的树木,像重新出现的工匠、侍女和不断修缮的房屋——便像天意,这些丫头是他早年便物色好的,便和以前的侍女一样,个个传授武功,好似冥冥中他已料到这一天……
终有一日,这琼宇会重浮彩云,重升仙乐……
再往上不如此前熟悉。过去主人家下行是常事,弟子们却守规矩不敢往上,近来师祖允他住上来,他受宠若惊地应了,更不好太过逾越。
除必经石林无法避免,师父师娘住所常去缅怀,别处多在修缮时看看,还不敢特意游玩。
犹记当年,头一回和两个师兄弟路过那间“房星是星”,探头进去,一个雪衣小孩儿在刷马驹儿——好狂的口气!立这牌子,说他的马是天马!一个畜生,住得比大户人家小姐也不差。
当年不识君,还动上手了。
他一笑。后来他便不敢小瞧这小孩子了。这地方也是看在它主子面上给它先修了。
经过废墟似的木书阁琴楼,他拐到一座别致崖边,那里便掩映着小主人住所,他只在门边吩咐几句,便上至师父师娘起居处。
一片空地。
当年火大概就从此间起,连尸首都化了,随年月被树取代……不知小师弟看到这些是何感受?
他要让他来修,让它和从前一模一样。
他又到宴厅,数女正进出备菜,他稍嘱咐了两句,回转去往石林。
今日天色不佳,林中雾气缭绕,但也多亏石造这里才未被烧毁,只留下微青黑痕迹,那是火太大了,毕竟要留下些什么。
渐几近山顶,风声虎虎,高处雾云流若奔马,现出对岸危壁,和此山崖斜夹个小灰池,当中悬空万丈,若沉落底下,那想必是个巨大山湖。向北不远还有条更宽灰带,原本滔滔向东流去,被这两道斜夹着的山壁拦腰分去一股,塞成此湖。那大江背后又靠一面峭壁,比这边两个加起来还高还长,三道山壁合成一个高低起伏的三岔口,风、云、江奔腾涌动,令人豪气顿生。
从前他绝无机会来此。他打黑铁桥过得对岸,心道,这些路师父都曾走过。
又走片刻,路径微高,松木掩得涛声微弱,薄雾中藤蔓纠缠,一阵鸟语花香,一块三丈方圆的石台上立着两个美貌侍女,一见他便道,“越先生。”
因那铁桥悬空,多数侍女过它不得,师祖又喜静,他只派了两个身手好的留下随时听吩咐。
往西是条石头小道,山石隆洞,寻常府宅里的假山假石也似,不过更壮大许多;往东几步便是他老人家住处,光看越家别处宅院,也可知那木院从前雅致非凡,而今早破落得不该住人了,又……住来亦多有不便,师祖却不肯搬去别处,他欲找人修缮,他老人家也不许。
再后是片小山林……
看她们也知他老人家在西洞,越兴海瞥眼院子,石桌上竟烫起了一壶酒,飘着醇香,周遭围了三两只玉杯,问道,“烫好了?”
“刚好呢。”一个道,“老先生不肯喝药,还要喝酒,劝了也不听,太也不把身子当回事了。”
“难得他老人家好兴致,给我罢。”
“婢子来伺候……”
“傻丫头,我伺候师祖那是福分。”
他托盘钻入石道,随地势几个蜿蜒,很快到了间石室前,停在拐角,“师祖,酒已好,兴海给您端来?”
“进来罢。”
这嗓音亦老态毕露,似从胸口拉出,带着兽类般的低沉,是太多年不曾说话的缘故。越兴海应一声是,这才跨过。
那石室不大,靠内一壁丈宽石架,从前大概摆书摆物,如今都空置着,其余除一张屏风,一套桌椅,墙上两幅画,一盏油灯,别无他物了。
一走进去,便见那老人坐在屏风前,望着石架旁的一幅新画。
画中线简墨快,落下个老僧,衣衫褴褛,蹲于松下,支竹扬刀,顿挫显然,正是六祖斫竹图。
越兴海放下杯壶,“无论看多少回,都不能不为师祖墨宝折服,一进此间禅机顿生。”
老人已到古稀之年。
和任何这年纪的老人一般,皱纹满面、须发皆白,多年囚禁又让他比寻常老人更瘦小,但他梳洗干净,一身月白衫从容儒雅,绝非当日刚被找着时的疯癫老者了。他对这恭维无动于衷,但看来也绝不傲慢,仿佛并不怀疑什么,也并非要说服什么,当他目光移来,眼皮皱纹加深,便如看着孩子似的平和。
“你道顿悟?”
老实说在救回老人之前,越兴海对越家老小了解并不甚多,小师弟还能见着,这位老主人却几乎从不下行。
只听师父说,除了小师弟,别人他并不欢喜见。
被救出后,他也时常独坐,他对他没什么话说,独谈孙儿会多说几句。今日果真是知道人要到了,兴致不错。
和他相处些时,他也知慧能“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偈语令其脱颖成六祖,然他所见不同,“南宗祖师这一偈语听来精妙,但兴海是个武人,倒更信步步为营、节节攀升。兴海愚昧,听闻南宗祖师不识一字,也不知其有何所长。”
老人唇角朝上动了一动,“你这一问也与神秀弟子无差,神秀却道他有‘无师之智’,方‘深悟上乘’,自谦不如。”
越兴海颔首,“佛法精深,兴海只知皮毛,在师祖面前闹笑话了。”
忽然他好像听见什么声音,极其细微,似隔着墙壁滚落了一粒石子,他敏锐地望向一处,石室内一目了然,那声音也再听不见。
老人更浑然不觉,手微一动,托杯而起。
屋内忽起嗦嗦声,越兴海立刻要给他斟酒,他拇指一抬,盖在杯口。
“你见过汇儿了。”
“是,方才匆匆见了一面,”他是按捺不住,想着先见一面,听他转话自精神一震,“时辰未到,兴海让美酒佳人好生招待着,也使了点儿无伤大雅的小手段……半个时辰后,师祖便能见到小师弟。不过那几个小子贪玩误事,他也把人搅得到处都是,怕来的不如先前多了。那林中到了夜间,怕他们更过不得,我也派人去接了。”
其实他心中以为直言时地最好,但郑家一事始末,已知师祖爱和小师弟打哑谜,想来也是二人相处之道,那也无妨。
怪只怪那几个少年给人家可乘之机。
“该来的总会来。”老人唇角又一动,“他这是有了童心,随他去罢。”
越兴海道一声是,“少年贪玩也是寻常,就是也太傲气了。当日那般好的时机,他却拱手让给别人,又劳师祖费心神。”
他斟酌着师祖实在想见人家,没说“任性胡闹”。老人也不在意,“他独不喜我们给的东西。家里金子都堆烂了,他不要,世人吹嘘得不得了的武功,他也不要……”
越兴海垂首听着。
“到处是追兵,他带着一身伤拖着我躲到一个山洞,那时连个寻常大人都能把他杀了,我说他若后悔废功,大可求我告知越无涯的上乘心法,不必如此狼狈。咳咳……呵,他却说那也不过如此,他连从前学过的也都要忘了,让我爱给谁便给谁——”
“他喜欢忘了,他虽爱说大话,却也还能办到,是不是……呵,也不知像谁,”到此他摇头一叹,“这些年我头一回见他受伤,还是从护国寺回来……”
越兴海心道,这是说小师弟亦有无师之智,于己他是不信,唯独这话倒也没什么好说。
听老人那话微有惋惜,顺道,“小师弟是越家血脉,天赋异禀,方能这般神通。要说护国寺那事,赵经纶连他一根手指也比不过,受伤多半跟那小和尚脱不了干系。”
“……小和尚,咳咳,他当日见了我,还当我是他那老虎……”他似也觉有趣,“听说百兽不伤他,这一点儿和他祖母很像。”
“是都这般说,然他终究是个男子,兴海看他,论相貌还不如那秦姓女子,为人更无知幼稚,耽于梦想,连他……自更不能与师祖母相提并论。小师弟却不知怎么把他看得那般重,上回——那还是兴海误会他时,他就为他坠了马,兴海险些酿成大错……”
越兴海又把方才所见略说一遍,沉吟道:“听说他们如今闹着要成亲,师祖,我只有些担心,他当真会听我们……”
老人又一笑。
“傻孩子,人不过是人,自有致命之处。”
倘若不听他声音,那神态和意味不得不说和他孙儿有几分相似,只似多了一丝悲悯,“你又怎会以为,他是为小和尚送死……”
越兴海素来不理会情情爱爱,只觉男子汉沉迷风花雪月算不得好事,何况是他越家唯一血脉,闻此言好生不解,然老人说完喉间再度拉开一阵低啸,他缓缓抬手掩唇,石室中嗦嗦声响登时连片。
越兴海忙道,“此间终究阴寒,不好久坐,不如兴海扶您上……”
“再待会儿。”老人靠回椅中,“你的伤如何了?”
“师祖费心,一点儿小伤已无大碍。”
越兴海抬手捂颈,微露几分狠戾,但听老人刚说完他那无所不能的孩子,又有些惭愧,“兴海今日定谨慎……”
“越先生!”
室外忽地传来女子急声,“您快来……青儿姐姐来了,那孩子坏事……公子,公子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