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之间,滂沱大雨顷刻就落了下来,往生咒一遍又一遍从清真寺传出来,低低切切,在雨里听的越发不真切。
谈华卿费力地掀开眼皮,眼前一片黑暗,才想起自己早就已经瞎了,喉咙干涸,说不出话,撑着身体起来,想去喝点水。
还没下床,一个人的脚步声就响了起来,紧接着是倒茶的声音。
“喝吧,”徐风词眼神复杂望着谈华卿,怎么也没想到,谈华卿会变成现在这样。
谈华卿没有接过,有些疑惑,“你是?”
“才不过五年,你这就不记得我了?”徐风词诧异,没有注意到谈华卿眼睛的异样。
突然又听到一道清脆的女娃娃声音。
“阿爹!你怎么跑这了!说好陪我玩捉迷藏的!”
徐风词把茶杯放在旁边的小桌上,“水在桌子旁边”,转身笑着抱起了年仅三岁的女儿悦悦,“爹爹在这呢,你不是抓到阿爹了?”
悦悦的小嘴嘟起来,“那阿爹输了,阿爹要给我买糕吃,我要吃十个!”
“好好好,爹爹给你买。”
小孩子的注意力总是很容易转移,很快悦悦就看到了谈华卿,睁大眼睛好奇地盯着谈华卿的眼睛。
“爹爹,这个叔叔的眼睛怎么了呀?和我的不一样,和爹爹阿娘的都不一样,好漂亮!”
“阿爹,我也想要漂亮眼睛!”
徐风词放下她,宠溺地叹了一声,“不许胡闹,去找阿娘吧,别淋着,等会阿娘该心急了。”
悦悦哼了一声,“知道”,听见外头阿娘在叫她,应了一声,跑出去了。
徐风词不自在咳嗽两声,“那是我女儿,三岁了。”
听到徐风词的话,谈华卿慢慢记起他是谁了,摸到茶杯,一点一点喝水,缓解喉咙的干咳。
“孩子很可爱。”
虽然他看不见,但听声音就知道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孩。
与此同时,徐风词也注意到谈华卿的眼睛,和从前的不一样了,只余下一片死寂。
“……你的眼睛怎么回事?”
“看不见了。”
徐风词一怔,有些恍惚。
看着从前最嫉恨的人变成了这样,他的内心没有任何高兴,反而帐然若失,甚至有一丝,愤怒。
谈华卿怎么变成这样了?哪怕公…凌王殿下死了,徐风词都不认为谈华卿会这样伤心颓然,谈华卿这个人狠,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
他不该如此。
看见谈华卿削瘦的手,苍白的脸,还有那如同雪一样的头发,万千思绪都堵在了心里。
良久,徐风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有件事,我觉得你需要知道。”
“你说。”
徐风词本来是带着爱妻来贺丈母娘五十大寿,还没进城,就看见了城门外的横着二十一具尸体。
他认出了这是一直待在宋之妄和谈华卿身边的人,意识到大事不好,赶紧让下人去打听,才知道谈华卿火烧皇宫,已经被通缉了。
他不忍看尸体横陈,借口去清真寺上香拜佛,偷偷将尸体带去清真寺后山葬起来了,清真寺住持和他认识,想必不会说出口,他也放心。
而谈华卿也恰好被去山里砍柴的小和尚发现,最后被住持救了。
往生咒的经声越来越大,谈华卿着急地往后山走,他看不清,一路都是跌跌撞撞的,连滚带跑。
眼见谈华卿又要撞在柱子上,徐风词赶紧扯他回来,大声道:“他们已经死了,你现在去了,又有什么用!
谈华卿不为所动,甩开他的手。
老住持见他来了,轻轻叹息,双手合十走到他面前,“谈施主,请稍候,待贫僧超度亡魂,或可一谈。”
“还有一位,是……二十二位,”谈华卿喉咙哽咽。
老住持回道:“徐施主派了人手,已在悬崖下寻到,谈施主放心。”
“……谢住持,”
徐风词从后面追了上来,勉强安慰,“别太伤心,他们忠心护你,也是死得其所了。”
“真的……多谢你。”
能从谈华卿嘴里听到一句谢谢,唉……。
徐风词叹息一声,摇摇头,“不必言谢,你我是同窗。”
谈华卿转身离开,徐风词望着他的踉踉跄跄背影,总感觉他下一秒就会倒下来。
曾经他以为谈华卿就是一个冰做的人,无情无欲,到底是他看浅薄了,刚刚…谈华卿分明是在哭。
他这样的人,原来……也会有泪。
后来,徐风词就再也没见到谈华卿了,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谈华卿离开了清真寺。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皓月当空,又是一年中秋。
是夜,靠近北疆的一座城池却亮如白昼,热闹至极,他们大多着赤金色衣服,绣满了看不懂的古怪花纹,华服在烛灯照耀下,流光溢彩,像是蛇鳞,而且每个人的左耳上都戴着各种玉石坠子。
他们翘首以盼,有规矩地站在道路两旁,恭敬地等待什么人来。
长箭势如破竹,击碎夜间寂静,也惊走山中一片雀,只见一只凶猛的海东青俯冲下来,飞到猎物身边。
与此同时,六条威风凛凛的白狼也穿梭在林间,争相分食新鲜的晚餐。
一个高大挺拔的男子面无表情把弓扔给身后人 。
月亮终于出来了。
风轻轻吹动长发,露出一张令天地都为之失色的脸,鼻梁高挺,五官无一不精致。
唯有一点可惜,那截凌厉的断眉,破坏了俊美无俦的容貌,一双黑眸没有多余的情绪,冷漠凉薄,举手投足都带着睥睨尊贵的气势。
他一身玄金广袖,左边带着象征身份的金狼头耳铛,左手的无名指上还有一枚简朴的银戒指,也许是常常被抚摸,在月光之下,格外耀眼。
明愁单膝跪地,野沉虔诚恭敬地捧着面具,“主人。”
男子拿走面具,朝外走去。
戏奴台一尘不染,戏奴台台主冥筏如同一尊雕像站在门口,目光紧紧盯着城门,宾客贵人已经入座,却还是按耐不住心思,眼睛都往外面看。
白寻夜吃着美人刚刚剥好的葡萄,眯了眯眼,扫向自己的手下,目光落在站在最后面的瞎子身上。
“今儿个要是赢了,我就大发慈悲放了你们。”
要是赢了,那个人就会答应他的要求,这些人留着对他也没什么用了,不过啊,他也没抱什么希望。
除了……白寻夜的目光微微在那像乞丐一样的人身上一停,这个人,或许还能寄托点希望。
“瞎子,你要是打赢了,兴许就能见到那位特别喜欢昙花的人了。”
被叫瞎子的人高兴地握紧手,激动想去谢谢白寻夜,还没靠近,就被侍从拦了下来。
“脏死了,别过来谢我了,”白寻夜嫌弃地说,这人也不知道有什么怪癖,几乎就没见他洗过澡,浑身又臭又脏,他可不想沾一身的跳蚤虱子。
瞎子只是低着头笑了笑,一大块布蒙住他的眼睛,也盖住了他的半张脸,显得他有些傻里傻气。
“还有啊,今天是什么日子,都知道吧?要想活命,就紧紧闭上嘴。”
“……是。”
时间到了,戏奴台本该开始,但现下没有人敢去晃动那风玲。
突然,听到有人跪地的时候,所有人脸色一凛,知道这是那位来了。
白寻夜也正了正脸色,检查了自己的衣服,单手握拳放在胸前,单膝跪了下来。
瞎子不明所以,傻傻站着,然后就被侍从拍了一掌,跪下了。
只听见一群稳而轻的脚步声,那人走在最前面,身后跟了无数人,众人大气都不敢出,待那人坐在位置上,才敢起来。
有人想趁机看看那人,但位置上挂着墨竹帘,遮挡地严严实实,更别说周围还围满了脸部狼尾刺青的侍卫,连靠近一下都不可能。
众人轻轻挪着步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没有发出任何动静,也没有人敢说话。
谁人都知道,这人是最厌恶吵闹的,听不得人声,哪怕是一丝低语都会惹得那人不悦,引来杀身之祸。
前两年就有个不怕死的,大声喧哗,辱骂的话还没出口,脖子就被折断了,从那以后,凡是圣巫来戏奴台,来衔寂城,永远都是安安静静的。
无人知道圣巫为什么会折磨厌恶人语,但也无人敢问。
风铃声响起,所有贵人的战奴都被带走。
戏奴台建造奇特,占地极大,从上之下,一共九层,最上面是圣巫大人的,视野最好,一览无余,而后依次按金钱划分,坐的越高,身份就越尊贵,来历就越神秘。
而斗台在最下面,是一个巨大的圆台,宛若鼓面,底下还有七个暗口,随时会释放机关,放出各种毒箭匕首,这是战奴厮杀的地方。
白寻夜身份还算尊贵,坐在第七层,他没了喝酒的兴致,和所有人一样紧盯着下面的斗台。
风玲又响了一声。
底下人群疯动,一伙接着一伙的人跑了出来,他们举着刀,神情癫狂,互相残杀。
白寻夜看着害怕地到处乱窜的瞎子,重重叹了一口气,亏他还以为他是个深藏不露的,没想到面对这么这样大的场面,终究还是吓怕了。
唉……没用了。
宋之妄兴致寥寥,把玩着手上的戒指,望着下面的一团混战,眼神意味不明。
忽而,他微微蹙了蹙眉,身体往前倾了,尽管弧度很小,还是有人注意到了。
明愁不知道是什么引得他这样脸色大变,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下去,就看见一个蒙眼的男人干净利落的解决一个又一个人。
主人,这是动了收入麾下的心思?
等结束后,他会妥善安排的。
还没想好怎么买下那个战奴,看见一闪而过的人影,脸色登时大变。
只见宋之妄猛然站起来,大步走到最前面,死死盯着台下。
众人一直注意左上方,见他出来了,不由得站起来仰望他。
冥筏吓得战战兢兢,直接跪了下来。
明愁看着台上之人微微皱眉。
白寻夜也纳闷,这是怎么回事?圣巫怎么一直看着台子,台子是有什么东西吗?
是什么?众人也在揣测。
斗台上的人倒下得越来越多,慢慢就只剩下零星几个了。
白寻夜惊喜地看到瞎子还活着,脸色顿时一喜,差点就想喊了出来。
但瞎子的情况也不容乐观,他的胸前插了两把刀,还有大腿也被割了很长的一道,血肉模糊。
其他人也没好到哪里去,可胜者只有一个,众人互相看了一眼,最后将目标锁定到瞎子身上。
因为他是看起来最弱的。
瞎子侧身躲过鞭子,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握紧鞭子,直接震碎,但那上面可是缀了毒刺的!
鞭子的主人还来不及惊骇,一道人影闪过,人头就落地了。
还剩十五个。
只要杀了他们,就能见到了。
瞎子心情很好地晃了晃刀。
另外十五人都很震惊,他们也是战奴,知道这里最出名的战奴是那几个,但那几个都归入圣巫麾下了,这瞎子又是从哪冒出来的?!
“我认输!”一人看时机不妙,赶紧下台,回到自己主人身边。
其余能认输的都跑了,只有一个人守在擂台上。
是一个年纪不大,却满身都是伤的半大孩子,他双眸无神,呆滞地望着前面让他感觉有些熟悉的男子。
可他无论怎么想都想不起他是谁。
瞎子看着眼前的小孩,手里的刀紧了紧。
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地落在他身上,不出意外,这斗台的胜者一定是他。
白寻夜高兴地快疯了,只要这瞎子杀了这小孩,那他就赢了!
可令所有人都没想到。
瞎子的刀已经高高举起,下一秒,刀锋骤然一转,刺向了瞎子自己!
众人看得心惊,突然,一个人影从天而降,以最快的速度冲向了斗台。
什么!?
看清了是谁以后,所有人大惊失色,只见他们的圣巫大人用手接住了刀,勃然大怒望着差一点就死了的瞎子。
白寻夜还在对瞎子恨铁不成钢,看到这一幕,直接惊的张大嘴。
野沉神色凝重,冷着脸扫向四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凶神恶煞的守卫就把他们围起来了。
血顺着刀柄流下来,谈华卿心中一震,直觉告诉他,他要找的人就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开口。
“你,喜欢昙花吗?”
宋之妄目眦欲裂,隐忍地看着他的模样。
谈华卿不要他,欺骗他,玩弄他,他心中是恨的,是难过的,可当他再次看见谈华卿的时候,看见他那么狼狈。
那刀落下时,他的心在这一刻,仿佛被人用千斤重的刀一遍一遍地割,让他难以呼吸,痛不欲生。
等他回神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谈华卿的面前。
遮挡眼睛的黑布掉了下来,那双熟悉的灰眸暴露出来,但却像是失去了所有的情绪,无神地可怕,连冷漠都没有了。
谈华卿只是这样望着前方,一如初见时的无悲无喜,眼里什么都没有。
宋之妄发觉出了不对劲,颤抖着朝那灰眸伸出手,而谈华卿像是并未发觉现在他面前站着的是曾经最爱他的人。
宋之妄脸色剧变,手指不自觉颤抖起来,心口也疼的厉害。
……谈华卿……看不见了。
他的华卿……
他的华卿……
没有听到回答的声音,谈华卿又问了一遍。
“你……喜欢昙花吗?”
宋之妄把刀甩飞出去,嘶哑的声音带着颤抖,“……喜欢。”
“我很…喜欢“
后来,宋之妄才知道,谈华卿一直在找很喜欢昙花的人。
因为,他喜欢的人……
很喜欢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