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之妄从未想过谈华卿一个人能做这么多事,他苦苦布局,只为复仇,或者说,这是支撑谈华卿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一想到这个,宋之妄心中就闷得厉害,闷得慌。
天未明之际,谈华卿醒了,一睁眼就看到一双明亮的眼睛,正认认真真望着他,一看就是一晚上没睡。
“怎么了?”
宋之妄垂下眼,看上去有些委屈,“我睡不着,华卿心中藏了好多事,我却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帮不了你,我好没用。”
谈华卿一怔,摸了摸他的头发,“你想知道,我都会告诉你。”
“而且,你很有用,帮了我很多。”
顾及谈华卿身上的伤,宋之妄小心地埋在他怀里,“我不想让你难过,我不问了。
谈华卿却慢慢道,“但你需要知道,需要知道你爱的我,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我。”
“我很卑鄙,很无耻,很自私,很无情。”
“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宋之妄的心揪紧了,“你不是,你是最好的。”
谈华卿苦笑着慢慢摇头。
“昨日那人,叫纪秋生,他还有一姐姐,叫纪雪时,两人是我祖父的学生,他们出身纪氏,与我谭氏一族向来交好,幼年时,我也曾见过他们多次,但后来遭遇大难,分崩离析,什么都没了。”
宋之妄仰起头,心口又酸又涩,握紧他的手,“我若是能早点来到这里,早点遇见你,就好了。”
谈华卿语气很轻,“我也希望。”
希望这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可惜,终不遂人愿。
“我曾答应纪雪时会帮他找到弟弟纪秋生,但她并不知道,我一直都知道纪秋生在闻风里身边,但因为我的自私自利,因为我用纪秋生来牵制闻风里,致使他们姐弟分离数年。”
“闻风里是我计划中的变数,为了扳倒大夏皇室,最好的办法,不是谋反,不是暗杀,而是拥立一位英明仁爱的王,推翻宋氏皇室的统治,所以,我选中了闻风里。”
“我将一切都调查清楚,闻风里是庶子,自幼不得宠,但心性坚定,宽以待人,所以我将心腹派到闻风里身边,苦心教导,为他出谋划策,让他成为新的闻郡王,却没有想到闻风里的皮肉之下暗藏着冷血无情的本性。”
“在来解州之前,我就已经知晓闻风里对解州所做的一切。”
“解州百姓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我亦是帮凶。”
“阿妄,我是罪人,哪怕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我身上的罪孽,永生难恕。”
说到最后,谈华卿的声音几乎都带上了颤抖。
“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知道,我不值得你爱我。”
“阿妄,你要给自己留退路。”
宋之妄猛然抬头,撑着手臂起来,低头望着谈华卿。
在这一瞬间,他明白了谈华卿内心的天人交战,恐惧不安,明白他一路走来有多么来之不易,明白他为了复仇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更明白了,谈华卿是真真切切爱着他。
但即使这一切这么痛苦,这么不堪,谈华卿愿意全盘托出,这让宋之妄再次意识到,他其实是被好好爱着的。
但为什么……他的心更痛了。
“可是华卿,爱一个人本就没有退路的,我既然选择了你,那便只有你,不要怕连累我,你是我的人,我也是你的人,这世界上,你我都是对方最亲密最珍重的人。”
他的额头抵着谈华卿额头,仔仔细细看着那双灰眸,“你怕连累我,难道就不要我吗?”
“不……”谈华卿摇头,心几乎要裂开。
宋之妄的吻了下来,“这样就够了。”
“你不要怕,我一直都在。”
夏日的天总是亮得很早,宋之妄披了一件外衫,早早地就起来,写了两封信,一封给中刑司,一封给戚上烽。
原本想让戚上烽造反,也只是为了稳定后方,给谢氏反贼添堵,斩断他们在阆州的活路。
但华卿的话提醒了他,华卿要复仇,要造一个新王,既然闻风里不合格,那就换成戚上烽,戚上烽不行,那就再换下一个。
另外,中军林叛徒一事,确实需要多加留心了,让中刑司先查着吧。
谈华卿倚靠在软枕上,静静地望着宋之妄,宋之妄早在他醒来就发现了他,赶忙走过来将他抱在怀里。
“时候还早,不再继续睡会儿吗?”
谈华卿摇头,作势就要下来,“我去看看难民。”
宋之妄拿出衣柜里的衣服帮他穿上,“我陪你去。”
“好。”
谈华卿拿了一顶帷帽戴在宋之妄头上,“委屈殿下了。”
宋之妄来到解州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保险起见,还是遮一遮吧。
宋之妄乖乖地低着头,趁着谈华卿不注意吻了吻他的发间。
“谢氏余孽一事,殿下不必放在心上,谢雪炜没有闻风里的帮助,必然不敢贸然出兵。”
宋之妄点头,“我知道了。”
谈华卿又帮他系好脖子处的丝带,“我们走吧。”
“好,”宋之妄反握紧他的手。
两人又一起用了早膳。
还没走出去,就看见小灼急匆匆跑了过来,“公子!外头有人找。”
谈华卿道:“是谁?”
小灼皱眉思索了会,“他说他叫岚鸿。”
谈华卿脚步微微一顿,“知道了。”
说罢,谈华卿就牵着宋之妄往外走。
岚鸿站在门口,身后数十位下人都端着来访的重礼,他一袭广袖玫红绣鹤袍,神情平静地望着大门口。
一身红实在是显眼,就像他岚鸿本人一样,热烈而张扬,看到谈华卿走了出来,手还牵着一位戴帷帽的人。
岚鸿睫毛微微颤了下,眼中难掩激动,忙走上去,“岚鸿见过主子。”
谈华卿压低声音道:“辛苦了,你且先去府中等我,我看完难民便回来。”
“属下陪您一起吧,属下在解州待了三年,对解州的情况也算有所了解,”岚鸿恭敬开口,余光上下打量了一会儿谈华卿身边的人,猜到了这人是谁。
谈华卿想了想,“如此,也好。”
宋之妄透过白纱依稀能看到一个红色的人影,这人也是华卿安排的,但这人身上的气味……好像在哪里闻到过。
宋之妄微微蹙了蹙眉。
安抚难民的地方不远,一行人很快就到了。
谈华卿先去问了问随行的医师,这里难民的身体状况如何,好在大多都是因为饿的才会这么瘦骨嶙峋,没有存在传染病的可能。
但随着天气越来越热,可能会面临暑热,到时候可就不一定了。
“那药材还齐全吗?”
医师恭敬回答,“勉强够用。”
“不如让属下来……”
谈华卿正想同意,手心就被宋之妄捏了捏。
“华卿,让我来,”宋之妄凑到谈华卿耳边道。
岚鸿眸光微闪,沉默着没有说话。
为了让难民能果腹,谈华卿还专门安排了人供给食物,来解州之前,宋之妄担心谈华卿要用钱,搬了十箱金子,现在流水一般的钱花出去,如今有些不太够用了。
这才仅仅三天而已。
可眼下,如果要借钱,来回的路程起码也要两三天。
听完顾听风的禀告,谈华卿脸上露出了凝重,解州的情况远比他想得糟糕。
顾听风继续道:“另外,属下发现,有源源不断的难民正赶来这里,人数越来越多,只怕地方不够住。”
谈华卿都一一记下。
宋之妄看了眼岚鸿,淡声询问,“你是做什么生意的?”
岚鸿正想着其他事,没想到会被宋之妄叫住,一下子就回神了。
谈华卿身边这人,他是知道的,除了那位公主不可能再有其他人。
“属下是做女子脂粉生意的。”
宋之妄点头,又暗中挠了挠谈华卿的手心,“那你拿出多少现银?”
岚鸿为难地皱了皱眉,“五十万两左右。”
“够用了,先调过来吧,”谈华卿开口,他倒是忘了这一茬,岚鸿本来就在他授意下去帮闻风里。
“……是,”岚鸿又道:“主子,恐怕也是杯水车薪,不若先将米价降下来,或可以……”
谈华卿正想说话,宋之妄又摸了摸手心,他便止住了口。
宋之妄不紧不慢道:“你可有什么方法?”
岚鸿低头想了想:“不如去联系商会,好言相劝,这些年商会里的腌臜事也不少,拿出一件就足以治他们死,废除商会,解州物价可以降下来。”
“嗯,那证据在哪?”
“这可能就需要主子费心调查了。”
宋之妄眼中闪过一丝冷光,嘴角扯了扯,“目前为了安顿难民,修建房屋都需要金银,你既然了解解州,不如就由你代表官府去向商会示好吧。”
“先把米粮价格降下来,官府对商会的事也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岚鸿露出一抹深笑,“属下明白。”
“你立刻去做吧,越快越好。”
“是。”
看着岚鸿离去的背影,谈华卿扭头望着宋之妄,宋之妄朝他摇头。
这里人多,不宜说。
“是……是谈大人吗?”一位紧张怯弱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谈华卿和宋之妄同时转头,就看见一个七八岁小女孩一手捧着米粥,另一只手还牵着一个只有三四岁的小男孩,手里拿着饼,慢吞吞咬着,身上破破烂烂,瘦的可怜,鞋子也只是简陋草鞋,磨得都出了血。
谈华卿一怔,蹲下来,摸了摸小女孩干枯的头发,温柔道:“是我,你叫什么名字。”
“是有什么事吗?”
小女孩睁着大眼睛有些害怕,“大人,我…我叫伊伊,这是我弟弟小余……弟弟他饿,吃不下,我能不能……能不能…帮嬢嬢做饼…我想,想给…弟弟……换…换一些好吃的点心。”
“他们都说…来了一位谈大人,我们才能吃饭……但弟弟他咬不动……”
说得战战兢兢,眼里蓄满了眼泪,她的弟弟好怕缩到姐姐身后,稚嫩的小手紧紧攥紧唯一的饼。
谈华卿喉咙艰涩,“哥哥明白了。”
他摘下头上的白玉簪,递给顾听风,“去换吧。”
他扫了眼四周,看到难民脸上的苦难与麻木,心口一阵发紧。
宋之妄扶着他,目露担忧。
谈华卿握紧他的手,身体一直在发抖。
“等不了了。”
宋之妄安抚他,“好,我们不等,今晚就让他们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