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好一切,时间很快过去,月末以至,霜雪覆地,冰封千里,浩浩荡荡的铁器如一团行走的乌云朝都城奔去。
宋之妄和谈华卿落在最后面,此外还有钟晗,他们不紧不慢骑着马,道路两旁的枯枝被风雪压弯,承受不住,落下一大捧雪来。
谈华卿穿着暖和的大氅,全身被包裹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灰色的双眸,鼻尖被冻的通红,靠在宋之妄怀里,自从那日醒来,谈华卿就已经大好了,但被那毒深入骨髓,总归是受了些影响,意识变得很迟钝。
宋之妄本想让谈华卿坐马车,但谈华卿不愿意,他一心除了宋之妄,就只有回都城这个心思了,他迫切要回去,一定要回去。
别人不懂,宋之妄懂,他比谁都明白。
脖颈都是毛绒绒的,很温暖,宋之妄不觉得冷,低下头蹭了蹭谈华卿的发间,温声问他冷不冷。
谈华卿默默摇头,小口吃着红薯,眼神略有呆滞,但还在正常范围内。
“最多再过三日,他就该清醒了,”钟晗微微一笑,淡淡道。
宋之妄轻点了下头,望向钟晗,目光藏着一抹深思,“皇兄已然抵达都城,如今,整个都城都在我们的掌控之中,宣望慎撤兵,萧定晟死了,四位郡王降了,你觉得宋琢廷还会有退路吗?”
“你会成为他的退路吗?四皇叔。”
钟晗睫毛微微颤抖,蹙了蹙眉,看着宋之妄的脸,大脑仿佛一片空白,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嘴巴张了张,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风卷残雪,只能听到铁蹄踏雪的声响,以及钟晗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跳声。
宋之妄平静望着他,不带任何一丝情绪,时不时低下头帮谈华卿擦干净嘴边,好像他刚刚问宋琢廷还有没有活路的人不是他一样。
“……什么时候知道的?”钟晗问。
宋之妄面不改色心不跳道:“我的人,一直都在你身边,莲重雾死的那日也在。”
钟晗顿时了然,他扯出一抹苦笑,眼角的细纹都带着悲苦,“也对,你本就不信我。”
如若真的信他,那日也不会堂而皇之给他下毒了,只怕,宋之妄一早就怀疑了。
宋之妄没说话,这个世界,他不信任何人,他连自己都不信,他只信谈华卿。
“你既然知道我是谁,为何不除掉我?”钟晗反问。
“你救了我,帮我医好华卿,我不杀你,”宋之妄的眉间上都带着雪,语气低沉,他正视钟晗,“恩是恩,仇是仇。”
钟晗知道不可能再出现转机了,宋之妄是非杀宋琢廷不可了,“恩怨分明,真是你的作风。”
“可他是我弟弟,”钟晗握紧缰绳的马停了下来,勉强一笑,“皇叔,恐怕和你不能同行了。”
宋之妄没有回头,继续朝前走,微微偏过头回应他,“皇叔请便。”
风雪吞噬他们的声音,谈华卿好奇探出头去看钟晗,却什么也看不清,反而吹得眼睛疼,又重新窝在宋之妄怀里蹭了蹭。
宋之妄笑出了声,帮他重新盖好帽子,玫瑰与昙花的香气萦绕在他周身,他一只手更加用力抱紧谈华卿,干脆单手勒马,疾驰在被霜雪覆盖的路上。
快马加鞭又是一个月过去。
大夏皇宫始终紧闭宫门,严禁任何人出入。
轮椅的车轱辘印在雪地里留下一串,梅园里的红梅开得盛丽恣意,从前这里只栽白梅,下雪时节,雪与梅便会融为一体,纯白无暇,美则美矣,但宋琢廷并不喜欢,他只觉得厌恶,恶心。
所以他让人把这里的白梅全部烧掉,换成了红梅,红梅映雪,那才是好看,总之,他兄长喜爱的东西,是天底下最好的。
宋琢廷着看着满园梅花,“人应该都齐了吧?”
江与镀眉眼愁苦,神色郁闷,恭敬地点了点头。
他在云州就遇到了宋少晏,最后兵败受擒,宋少晏没要他性命,只是让他回都城,把消息告诉王爷。
近日又有一则消息传入都城,说是那位被刺客杀害,英年早逝的凌王殿下,死而复生,带着一大伙士兵杀回来了,闹得人心惶惶。
加上先头皇城紧闭这件事,大家心中本来已经有所怀疑,如今得到证实,一时间,整个都城都空了,街道上的人寥寥无几,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江与镀推着宋琢廷往梅园里走,宋琢廷鬓边生出了许多白发,双手端正地放在膝盖上,指了指枝头上的梅花,江与镀了然,折下来,恭敬地捧到他面前。
即使知道败局已定,他对宋琢廷仍旧是害怕的,不敢有任何造次。
“承天帝素爱梅花,明日冥寿,务必备好。”
江与镀哑然,“……王爷,您…”他欲言又止,深深吸了一口气,下定了决心,“皇宫里有不少暗道通向城外,您离开吧!”
宋琢廷接过他手里的梅花,淡淡一笑,带着苦意,“我花了这么多年的精力,好不容易回到这里,哪怕是死,我也要死在这里。”
“王爷!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江与镀激动喊道,意识到自己语气不太恭敬,又忙跪在地上,“臣只是想……只是想……”
“好了,起来吧,你弟弟举家搬走了吗?”
江与镀回道:“与霈来了信,他们在姜州,那边的风土人情,很是友好,他们都很好。”
“萧琦琦全族都在陵州,萧将军的后人都很安全,您可以安心了。”
听到萧将军三个字,宋琢廷眼睛微动,语气艰涩,“如此,就好。”
“你去吧,打开宫门,迎凌王,请他们来冥寿礼。”
打开宫门,无疑于是羊入虎口,江与镀犹豫不决,还想再劝劝他,“王爷……”
宋琢廷轻抬手,让他不必再言。
江与镀明白了,他郑重地朝宋琢廷行了大礼,转头双目已经通红,跌跌撞撞走了。
其实宋琢廷知道也知道的,他已入死局,无法可解,他从来都不信命,不认命,他大抵,只是倦了,在发现大夏无药可救以后,他真的倦了。
皇兄,应该会很失望吧。
除夕之夜,这是今年的最后一天,也是他皇兄的寿辰。
宫门大开,宋之妄大摇大摆从东门进去,宋少晏坐在轮椅上,目送他和谈华卿进去。
他想,最后,还是由他们两个来结束比较好。
宋琢廷也确实只发了请帖给宋之妄,左右整个都城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更别说两人周围有多少高手环绕,是不会出事的。
宋少晏深信这一点,而他则有更重要的事去做,他该去钟秀书院接予歌了。
宫门一打开,阵阵梅花香扑鼻而来,因为是冥寿,所以各处都挂上了黑色灯笼和黑绸,但同时,也摆放着红梅。
诡异又美丽。
江与镀在前面引路,时不时回头看宋之妄和谈华卿,纵使有千百种想法,到了如今,也为时已晚。
宋之妄一直留意着周围,紧紧牵着谈华卿的手,惟恐宋琢廷会在背后使诈。
中刑司的人守在道路两旁,看到宋之妄眼睛都瞪大了,难以置信互相看着对方,一直到宋之妄彻底走远了,都没有回过神。
这尊煞神?还活着呢!
卢长风捂着脸,嘴角差点咧到后脑勺去,“兄弟们!打起精神来!等着重赏吧!”
江与镀听到声音,终于忍不住开口了,话里也带着刺,“凌王殿下真是好谋算啊,连中刑司都巴巴听您的话。”
宋之妄冷笑一声,“何止。”
江与镀脸色微变,甩袖大步朝太清殿走,背挺得很直很直,大有一幅不屈服的模样。
谈华卿往四处看了一眼,目光最终落在西南方,那是祁安殿的位置,眼前忽然蒙上一层黑影。
“别看,看我好不好?”宋之妄用手挡住了谈华卿的眼睛,不想让他想起那曾经痛苦的五年。
谈华卿握住他的手,慢慢放下,“我并不在乎,没事,已经过去了。”
宋之妄垂眸,无比后悔,他在乎,他很在乎,无时无刻,只要一想到他的华卿这五年活在怎样的折磨中,他就恨不得,恨不得…杀了宋琢廷…杀了自己。
殿门大开,两人一抬头就看见了坐在高位上的人,两旁还有一群刀架脖子上,抖着手指战战兢兢喝酒的大臣们。
左拂臣等人一见他,愣了好一会儿,见他抬手,下意识收回了刀,那些大臣才有了喘息的机会,看到宋之妄,以为是见鬼了,被烈酒呛到喉咙,止不住的咳嗽。
所有人都震惊了,除了早已料到的人,其他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惊骇。
高位上坐着的人有宋琢廷,面容异常苍老的卓樱。
还有一个年幼的小皇帝,坐在龙椅上,圆溜溜地眼睛好奇地望着周围。
他什么都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面对什么。
宋琢廷慢条斯理饮酒,视线缓缓落在宋之妄身上。
“难为凌王殿下有心,赶来参加承天帝的冥寿。”
宋之妄冷冷看着他,眼中寒意浮现,手指握得咯吱咯吱响。
谈华卿平静地扫了周围一圈,“诸位大人,若无事,可自行离开,”他目光在一人身上微微一停,继续说道:“谈某深谢诸位。”
话音刚落,一大群人就从门口跑去,东西桌子倒了一地,也不管不顾,只想赶紧离开。
没过一会儿,大殿就只剩下零星几个人了。
宋琢廷面不改色继续喝酒,恍若对一切都无所觉。
小皇帝吓得眼泪汪汪躲进了卓樱的怀里,卓樱的手有一下没一下抚摸着他的头发。
“你们终究还是回来了。”
谈华卿看着她如今的模样,年仅二十几,面容就已衰老,“嗯,小七,把陛下带下去吧。”
小七稳重点了点头,全然不似平日里那么慌张的人,抱着小皇帝就出了大殿。
“这条烂命,就当还你了。”
卓樱释然地笑了笑,拔下头顶的簪子,坚决又坦然地刺进了自己胸口。
她知道,谈华卿是不会让她活下来的,从她入宫以后,她就知道,不可能了,她这辈子笃信预言,借预言使卓氏一族繁荣昌盛,可为保家族百年荣华,也不得不听从师父铉晖的命令,选择入宫。
从那一刻起,她就明白了,预言是人为操纵的,就连她的死,也是他们早早想到了的。
看着卓樱倒下,谈华卿眼里没有半分情绪,活成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她注定就该死了。
宋琢廷叹息一声,“好好的寿宴,皇兄该不高兴了。”
话音刚落,宋之妄再也忍无可忍,直接拔出剑,用力一扔,剑飞到宋琢廷的酒壶里。
酒壶被震碎,发出好大声响,碎片飞溅。
一个人影突然从暗处出现,以最快速度挡在了宋琢廷面前,背起宋琢廷就想跑,只是他再想跑,这大殿也不过这么大,更别说四周都是中军林的士兵。
白狼迅速挡在这人面前,正想动手掐住脖子,就见宋之妄走了过来,便退了下去。
“四皇叔,你还是要和我作对吗?”
钟晗摘下人皮面具,苦笑一声,“他,是我弟弟啊。”
熟悉的声音,让背上的人身躯一震,宋琢廷僵硬地一点一点转头,瞳孔微缩,猛然去看钟晗的脸。
“…皇…兄?”
钟晗沉默,慢慢放下他,那张曾经在纸上描绘过无数遍的脸,赫然出现在他面前,宋琢廷眼眶湿润,嘴巴长得很大,捂着胸口,剧烈地喘息。
“阿琢,皇兄在,”钟晗轻轻拍着他的背。
一把剑凌厉地横在他脖子上,钟晗抬头看宋之妄,“就说几句话。”
宋之妄目光冰冷,他怎么可能答应,剑锋一转,冲宋琢廷的喉咙去。
钟晗眼疾手快握住剑刃,神情罕见地沉下来,“只是几句话的事,都不行?”
宋之妄咬紧牙,一字一句道:“凭什么他是你弟弟,我就该给他喘息的机会。”
“华卿,他也是我心中最爱之人,最重要之人!”
钟晗沉默良久,“……对不起。”
谈华卿握紧他的手,和他并肩站在一切,虽然一言不发,但却不会退让一步。
“皇兄,能再见到你,我已经死而无憾了。”
“你看到红梅了吗?是我这些年栽的,本想,送你天顺,但我失败了。”
“只能送你些红梅。”
宋琢廷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剑也一点一点逼向他的脖颈。
钟晗的手心血肉模糊,死死攥紧剑刃,死都不肯放手。
最后宋琢廷望向宋之妄和谈华卿两个人。
“我一直在等你们,等你们来杀我。”
“但我不后悔,我对你们犯下的罪孽,我也不会认……。”
声音戛然而止,剑直接贯穿他的脖颈,钟晗抱着他的身体,宋琢廷嘴里吐出血来,血浸透衣襟,像红梅似的红。
死期已至,临终前,他很认真望着钟晗,眼里泛着泪花,又哭又笑。
“皇兄……生辰…快乐。”
“我…多想…没看见你…我好怕,他们…也…杀了你。”
“哄我…睡吧,我想…听,就…唱《孩儿乖》。”
“母妃…死了,我也要…死了。”
“你在我…我这里已经…死过一次了,皇兄…求你……不要再死了。”
“答应我……。”
钟晗双目通红,握紧他的手,嘴唇都咬出了血,直到他说了答应,宋琢廷才心甘情愿闭上眼。
宋之妄收回剑,没再管钟晗,天涯海角,他这位四皇叔去哪都与他无关了,若想报仇,尽管来。
在那之后,钟晗就彻底人间蒸发了,有人说他死了,有人还看见他去喝酒,总之,没有人再真正见过他。
明愁一直在寻找他,可惜了无音讯,最后想通了,与野沉他们踏上了游历四方的旅程。
宋之妄还了他们自由,并不限制他们,日子久了,他们从一开始的不习惯,后面也渐渐习惯了。
曾经还去拜见过二十二位兄弟的墓,深感遗憾,从而也知道了,他们不是奴隶,他们是自由的,并不仅仅作为一个杀手存在。
就像当初,宋之妄虽然是圣巫,他们都怕他,可是细想想,宋之妄也没做什么事,只不过是他们的身份使然,让他们害怕不已。
新历第一天,摄政王与太后身死的讣告传遍了大街小巷,天下人尽皆知,据说是那位凌王殿下杀入皇宫的,但也有朝中大臣亲笔撰写的《帝王志》,上面记录着这位东宫太子一路如何谋划的种种事迹,最后除掉奸佞,执掌四方,爱民如子,安邦定国,这位太子是为君主的表率。
这本书供后世传颂,令后代皇室都敬仰万分,心生憧憬。
一年以后,宸王承天命,继大统,顺利成章登上皇位,改年号,丰安。
意为,丰衣足食,天下安康。
清真寺的山顶上,有个不大不小的房子,由竹子建造,周围还用栅栏围了起来,院内还有一棵银杏树,地里种了一些瓜果蔬菜,最为明显的是各处都摆放着还未绽放的昙花。
谈华卿躺在葡萄下的椅子上,悠闲地看着书,微风吹动白发,耳边时不时传来厨房内响动,他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起身。
来这里快两年了,宋之妄渐渐迷上了洗衣,缝衣,种地,以及下厨……
别的他都做得很好,唯有下厨,百窍不通,毫无天分。
很快,宋之妄就端着食物出来了,然后浑身脏兮兮凑过来,一脸兴奋地喊他过去吃饭。
“华卿!我这次做的超成功!是真正的红烧鱼哦!”
谈华卿看着他脸上的灰忍不住笑了笑,最后看到被做成炭的红烧鱼,温和的脸上终于出现一到裂缝。
转身想走,但看见宋之妄亮晶晶一脸期待地看着他,他划开炭一样的鱼身,尝了尝里面的肉,端起旁边的茶咽了下去。
“挺好吃的。”
宋之妄握着筷子,“那我也尝尝!”
谈华卿挡住他的筷子,转移话题,“皇兄来信了,他的腿又复发了,让我们回去待几天。”
宋之妄不高兴了,放下筷子,“他上个月也说复发,结果骗我们回去处理了一座山积压的奏折,这次,他肯定是骗我们的……”
他越说越多,谈华卿一边吃着鱼,一边附和点头,最后将鱼都吃完了,宋之妄也没觉得不对劲。
到了晚上,谈华卿下厨了。
失去一次掌勺的宋之妄,后面再也没有得到掌勺的机会。
——正文完——
这篇文正文已经完结,后续可能会写几个番外,各位的评论,每一条我都有认真看过(原谅我是个社恐,不太敢回应,非常抱歉╥﹏╥),我深知自己也有很多很多的不足,我一定会继续努力的。
感谢所有看过此文的小可爱,感谢所有支持过我的小可爱,真的非常非常感谢【鞠躬】
希望我们后会有期。【比心】
祝愿大家天天开心,心想事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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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