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等,就是九个月。
院子里的种子,从生根发芽,到开花结果,再到凋零。因为凝芜见不得它们枯萎没有生气的样子,在静室里翻箱倒柜,找出一堆瓶瓶罐罐,将能用的灵丹妙药,全都融合到清水当中,每日就徘徊于庭院,凶猛地给这些花草浇灌。虽是揠苗助长,却颇有成效,果然刚过花期的许多花苗,经不住他如斯摧残,居然又有了含苞待放的迹象。
到此,凝芜还不满足,每日就守在院子里,像是天地间最悠闲的废物,无所事事。
三君自那次登门造访之后,再没骚扰过他,就连那个义愤填膺,说要为宗神秀报仇的高阳君也没提刀来砍人,就仿佛将他全然忘记一般。
凝芜懒得寻思,乐得清闲。偶尔君凤鸣会来关心他近况,也都被他轰走。每一次,都能瞧见君凤鸣脸上忧色更重,大概是以为他脑子不正常了吧。即便现在正常,也快不正常了,所以很是担心。
对此,凝芜也不解释,更无宽慰,随便别人怎么想。
但每当夜幕降临,他独自坐在庭院里,在繁花包围之中,听着竹林沙沙声响,又莫名其妙感到安静,太安静了。明明刻意不去想很多事,此时又会冒头。
比如师无衣等人去哪里了,又在暗自谋划着什么?最近在九歌门,也没听闻什么震惊的消息,比如某某某地惊现大批魔物吃人之类,什么都没有,一切风平浪静。难道师无衣改性子了?不仇恨苍生了?
凝芜觉得自己在做梦。当时师无衣虽说语气平静,听不出是怨是恨,但绝对不会停手。那是自小就根深蒂固的伤痛记忆,他被陆矜等人凌辱打骂,满心疮痍,遍体鳞伤,性格都扭曲了,连自己父母都能忘记,又有什么事做不出?要他放弃残害苍生的想法,比登天还难。除非他去死。
可凝芜又岂能真的置他于死地?师无衣是两位好友唯一血脉。自己又觉得有愧于他,根本下不了手。即使他给自己下咒,伤害了宗神秀,凝芜依旧下不去手。
所以,他宁愿自欺欺人,不去想,不去思考,没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这样的生活虽然乏味,好歹有盼头,凝芜倒希望一直这样等下去。没有苍生需要他拯救,也就意味着师无衣偃旗息鼓,是为了养精蓄锐也好,还是另有所谋,都没关系,只要维持和睦,不动手,他就心满意足。
但师无衣会么?
答案很明显。他做的那些伤天害理的事就这么算了不追究了?
凝芜感觉自己脑瓜子疼。捂着脸,埋首膝盖。
渡星,你怎么还不回来?
第二天,凝芜坐不住,去了一趟鄀城。他提着两壶南华梦蝶回来路上,听到两名九歌门弟子的谈话。
一人道:“听说上天界出事了,死了好多神仙。三君听到消息后就立马去上天界察看了。虽然九歌门与上天界从不打交道,但大家同为修仙之人,也算是同道,能帮就帮。”
另一人道:“上天界那群人就是太清高,与世隔绝,所以才导致境内出事,很长时间都无人知晓,要不然我们中天界的修士早就前往相助。”
先前那人道:“是这样没错,我还听说是魔族下的手。”
后一人奇怪道:“莫兄,为何你消息如此灵通?怎么什么都知道?”
那被他称为“莫兄”的少年挠挠脑袋,一脸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温和模样,不是莫子苏又是谁?跟他说话之人凝芜不认识。两人似是发现了他。莫子苏是熟悉他的,连忙屁颠屁颠跑过来,拱手道:“前辈……”
那跟着他的少年见状,也跟着行礼,却是以“师兄”相称。估计是看凝芜年龄比他大。
凝芜点了点头,道:“三君去了上天界?”
莫子苏答道:“是的。不仅三君,我兄长也跟着去了,应该还有其他师兄。”
凝芜道:“你可知三君是从哪儿得知上天界出事?”
莫子苏是莫子扶弟弟,后者虽痴心战斗,到底是九歌六子之一,定然能第一时间掌握很多讯息。这也是莫子苏消息比别人灵通的原因。他对别人不足为外人道,对凝芜不敢隐瞒,直接道:“是柳师兄在外巡视之时,收到一位陌生人给的信,信中内容提到上天界被魔族侵略,死伤惨重,连掌位者都快死了。当年四界联盟,上天界也派出不少精锐来中天界共襄盛举,有同盟之谊,我们九歌门也不好袖手旁观。柳师兄觉得兹事体大,就将信带回来交给了三君。”
凝芜心道:“原来如此。”
挥挥手道:“多谢。”
一言不发地往回走。
那封信不出意外的话,肯定是师无衣派人故意送到柳青云手中的,为的是引九歌门三君出马。三君非是等闲之辈,还没有蠢到飞蛾扑火,看不出这是陷阱的程度。他们还敢带人前去,只能说是真的胸有成竹。凝芜暂时不想管这些。只要事情没有闹到满城风雨,危及无辜,他就静观其变。
提着酒,走上眷侣峰,来到好友裳连华墓前。生**洁的他,经过故地重游,接受能力渐渐提高。也不在乎地面整洁不整洁,干净不干净,撩开长袍下摆,随意靠着连华墓碑坐下。
打开酒封,瞬间酒香弥漫,还没喝,凝芜就有些昏昏欲醉。他将打开的那坛酒放在墓前,自己又重新开了一坛捧着,半天也没喝,呆呆注视墓碑上的字。
连华,你真的还存在世上吗?
我相信你不会让人失望。你再等等,等我想清楚,就去找你。五色莲之事,要对你说声抱歉,但是你徒弟不能再等,否则连我也救不活了。
连华,我们有多久没见了?十年?不止吧,快二十年了。
我的两位好友他们比你走得更早。
怎么我在乎的人都离我而去。
渡星也是。
好在,他马上就要回来了。
可是这个马上,我又不敢保证。对不起啊连华,是我连累了你徒弟,我伤害了他。这一路,都是他在保护我。我时常觉得自己任性又过分。总是不敢轻易信任,总是在小心翼翼试探。我想着,我最知心的几个人都相继离去,这世上又有谁会真心待我?大家都汲汲营营,苦心孤诣,充满算计,背叛,伤害。谁又管的了谁?
但是我没想到渡星他会以如此激烈的方式守护我。
可能在我不受控制出手那一刻之前,我心里都是怀疑的,没有完全相信他。
所以,我毫不留情就杀了他。
事后想想,我真是该死,高阳君说我心狠手辣没说错。
可死过一次的人,对身边的人情世故,多少会带着防备,三分凉薄,七分审视,不会真的敞开心扉。这样活着会很累,也会倍感孤独。可世上又不止我一个人如此。想着,又能得到几分安慰。
他脑子飞速运转,纷至沓来许多记忆,有过往,有现在,关于很多人,还有他自己。凝芜就那么静静坐着。
不一会儿,他喝了口酒,喃喃自语道:“很久以前,不知道听谁讲过一句话,喝酒就该如同饮茶那般,不能牛饮海喝,这不是品酒,是在糟蹋酒,酒有三可品,酒名,酒香,酒味,在我这里,还有一样,即酒品,没错,酒也有品性,当然是因人而异。”
像他这种一杯就分不清东南西北的人,品多少次也品不明白。每次酒入愁肠,人就糊涂了。等酒醒了,又将重要的事忘得七七八八。个人酒品也不是很好,时不时就发癫。想起在故人庄那片枫林,不知为何,这件事总是记忆犹新,仿佛深深刻在了他脑海,怎么也忘不掉。紧接着,又想到宗神秀临死前抱他的那一下,面颊上的感觉很虚幻,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再者,就是在宗神秀房间里看到有关自己的画像。
凝芜清晰一会儿,又迷糊了。
渡星,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心内甜蜜与苦涩交织。
很快就是夕阳满天的时辰,凝芜抬头看去,眼睛很花,看不真切,满眼就只有余晖的精彩,如血一样艳丽。当年容霞道上,是否也是这样的景色?他的父亲母亲……凝芜也跟师无衣一样,记不清了。所以,他特别能理解师无衣的感受。无衣无衣,可不就是孤苦无依么。
困在圈光井不知道多久,戚澜将他流放到上界。凝芜同样四处漂泊,见到了太多悲欢离合,也有了一颗体察世情的心。
师无衣埋怨他,埋怨父母,埋怨苍生,认为自己的悲剧,全是他们造成。凝芜扪心自问,难道就真的没有关系吗?
脑袋慢慢变得沉重,视野也愈发模糊。
隐隐约约好似听到了脚步声,很轻很轻,就仿佛风拂过,没有痕迹,如果不是他五感灵敏,肯定捕捉不到。但他就是听见了,而且很清楚。
连华是西天界的人,九歌门跟他有交情的,恐怕除了三君,就没人了。他的墓地又是在偏僻的地方,谁会经过这里?
难道是……
想到这里,凝芜突然睁大眼睛,抬了抬头,往声音方向看去。
只一眼,就彻底沦陷了。
杂草生长的小路上,华丽的残阳笼罩下,微风不燥,细细吹来。那人一袭绯红,如画上谪仙,不染纤尘,衣红胜枫,肤白若雪,清冷的容颜上,一双深沉如点星的眼眸,倒映出他身影。
凝芜呼吸顿了顿,心跳跟着停止一瞬,几乎不敢置信,眨了眨眼,确定没看错。
半晌,他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因为过于激动,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喜极而泣么?确实感觉眼眶湿润,但强忍着没有落泪。这是喜大普奔的好事,怎能刚见面就落泪。
虽然过去了整整九个月,度日如年。好在,才九个月。
没等他酝酿好情绪,宗神秀就大步流星朝他走来。
风带来一缕他身上的清香。
凝芜踉跄着起身,也是想要朝对方走去。然而还没等他挪动脚步,宗神秀就将他搂入怀中,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花君,”
似呢喃似低语似不敢相信。他抱得很紧,凝芜几乎喘不过气。
他愣了愣,双手环住宗神秀后背。
凝芜道:“渡星,你回来了。”
宗神秀:“嗯。”
声音闷闷的,听着不像平时那么冷静。
凝芜继续道:“渡星,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宗神秀收紧双手,侧脸摩挲着凝芜头发,低声道:“对不起,花君。”
凝芜笑了笑:“说什么傻话?你哪有对不起我,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对不起,渡星,师兄,是我害了你。”
凝芜猜到他会说什么,又道:“你别说没事。有事,事情可大了。以后再遇到这种事,你别这么傻,因为我对自己不是很有信心,你知道吗?”
宗神秀沉默不语。
凝芜鼻子酸了酸,依旧笑道:“渡星,”
喊完又不知道要说什么。心中实在平复不了。天底下有什么事是比你满心期待等待着一个人,而这个人终究不负所望安然回到你身边还令人欢喜呢?
想着,凝芜将头埋在宗神秀脖颈附近,闻着他身上独特的清香,由于浸泡在药池中缘故,香气中又带上了草药的芬芳,更加让他迷失自我,不可自拔。他转头,温软的唇在宗神秀侧颈上碰了一下。只是很轻的一下,宗神秀就呆住了。雪白的面容微微一僵,随即白里透红,染上一抹比晚霞还动人心魄的颜色。
凝芜抬眼时看见,不觉痴了。
小别胜新婚,撒几章糖,写写感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5章 良人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