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瑜——”
关门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顿,苏瑜掩下眸中情绪,旋即转身望向来者。
狸桦坐在窗边,一条腿晃呀晃,“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我去戒律堂回复几句话,”苏瑜说,“你为何过来?”
“我不能来看看你吗?璃山被屠之后,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他忽地跳下,站在地面,缓步走到苏瑜的面前,反问道,“你难道不欢迎我?”
“上阳宗对妖的态度恶劣,我伪装已是辛苦,不想让你因为看我也出了事。”
狸桦了然地抬起眉,看上去是信了苏瑜的话,语气缓和了一些:“放心好了,我心中自有分寸。你近日的修行如何?”
“戒律堂的人给予了我几瓶丹药,说能洗髓炼化。”苏瑜拿出刚得的两瓶,递交给狸桦。
“嗯......这两瓶功效确实不错,但还是少了些。没想到上阳宗的宗主会这般小气。”狸桦的话听着平稳,但苏瑜却仍是没开口,只愿剧烈跳动的心脏声不被察觉。
索性,确实未被察觉。
狸桦:“你来这里也有些时日了,可遇到什么有趣的人?”
苏瑜:“我每日潜心修炼,倒不怎么注意。”
“不注意最好,”他的手不轻不重地放在苏瑜的肩膀上,温和地劝导着,“你也就差一点机遇。待到时机成熟,成仙自然不在话下。”
“说起来,狸桦你的修为不比我浅,为何也不修炼...替他们报仇呢?”苏瑜问。
“你是觉得我不关心璃山的众妖吗?”
狸桦猛地凑到他的脸前,毫无波澜的猫眼在夜色里,无端的有几分瘆人,又让苏瑜回想起了幼时狼狈躲在石块后察言观色的雨夜。
“你自幼生长在璃山,他们都更加信赖你,我只是觉得他们乐意......”
话还未说完,就被狸桦毫不客气地打断:“正因为我是璃山的妖,他们才会愿意让你去做这件事啊。”
苏瑜闻言,克制地不让自己的拳头握紧。
不许冲动,不能暴露,不要悲伤。
这事他一向做得极好,所以不过半息的功夫,他很快调整好,只说:“你口中的宋薄,我并未见过。你确定他在这里?”
“按理说应该会在这里不错,”狸桦说到这儿,难得语气里多了点不确定。捏着下巴,沉思道,“他需要上阳宗的东西,没道理不会不来。”
“你可遇到有谁对你特别亲近的?”他又问。
他不相信宋薄会意识不到苏瑜的存在。要知道,他当初在未落下了幻境,可宋薄还是照样看穿了假苏瑜。这次不过只是伪装了样貌而已,不应该认不出。
“还是那一句,我不曾留意。”
“你也该多观察一点旁人。”
“我仅仅是按照你以前所说的那样,专心修炼罢了。”苏瑜答。
狸桦噎住,倒也不好多说什么。沉吟一会儿,忽而抬头望向窗外,眼珠灵动地微转,像是看到了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弯起嘴角对苏瑜说:“算了,反正很快就结束了。听说上阳宗的镜湖,是个特别的地方。”
苏瑜顺着他的话问:“怎么特别?”
“它的湖水能清晰地倒映灵魂哦——”狸桦神秘一笑。
......
“若是你在,定然不会让我喝这么多的酒吧——”韩遂低头望着杯中月,悲伤翻涌,终是一饮而尽。
他的脚下皆是一地的空酒瓶。
“可惜这么多年,你还是不肯入我的梦里。”
连最后一口酒都喝完,韩遂还是没能尽兴。他是千杯不醉,可每每夜深人静之时,他倒真希望能醉上几回。倘若能借此梦见过冷秋,管他第二天头痛不痛,也算是值得。
可是,一次都没有......
韩遂不甘心地随意拨弄酒瓶,试图再找找看,然而余光不经意地一瞥,却令他心神大震。
他的手,几乎是颤抖着悬在湖面上,不敢触碰,不敢远离,低声呢喃:“冷秋——”
湖面上的紫衣女子蹙着秀眉,不同于幻影,竟在此时开了口:“喝喝喝!不知道酒是害人之物?”
韩遂极缓慢地眨了一下眼,只觉脑袋嗡嗡,僵硬又期待地转过去看,但映入眼帘的,却非他所希望的人:“是你啊,徐姑娘。”
他的失落过于明显,冷秋忍住喉间涩意,平静道:“韩公子,夜已深,你该早些休息。”
“徐姑娘还是先管好自己吧。”韩遂懒懒地依靠石头,仰看月明星稀的天,“你一个凡人,留在上阳宗的时日本就不宽裕。快些找到夫婿才是。”
“我也只是碰巧路过此地,觉得景色宜人,才停留片刻。这也不行吗?”
“风景再美又如何,也架不住它是吃人的地方,听我一句劝,也许你的夫婿本就并非良人,何必苦苦寻觅?”
此刻凉风一吹,韩遂的头清醒几分,方觉自己的敌意太过咄咄逼人。舔了舔唇边,不知该如何挽救。
半晌,却听徐妍问他:“既然此地吃人,那韩公子又为何留在上阳宗?”
“我已是行尸走肉,留在这儿,不过是为了让心里惦记的人安心罢了。”
他拿起一瓶空酒瓶,好玩似的举过头顶,放在月下观赏,似乎试图透过月光,看清瓶瓷里面,“其身不由我,其心...算了——”
韩遂把酒瓶扔到一边的草地上,目光落向湖面冷秋的倒影“——跟你说这些做什么?”
他半趴在石块上,垂手堪堪就要触那水中影,却不知怎的,终是悬了许久。
“时光流逝,唯景长存。韩公子切莫伤怀,还当……”冷秋顿了顿,“还当朝前走。”
“朝前走…前方无路,我能走到哪里去?”悬着的手紧握,韩遂道,“你和杨师兄说的轻巧,又怎会知晓我的执着?”
深呼吸了好几下,他随即抬手捂面,“离开我的身边。我只怕……又要发疯了……”
“发疯?”冷秋闻言神色凝重,不自觉地靠近,如往昔般询问韩遂,“你出了什么事?”
然而不等她走近,下一刻,熟悉的声音在身后传来:“切莫再上前一步——”
那人走路无声,经过时带来一阵微风,冷秋看过去,唤他:“大师兄……”
她看顾起并指施咒,两三下的功夫,韩遂便已昏睡。
“大师兄……”
没等冷秋继续,顾起先声夺人:“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不怕又被抓一次?”
冷秋缓了好一会,才道:“徐妍来这里找她的夫婿,我不信大师兄不知道此事。”
“你在怨我?”
“不敢。毕竟你也算救我。”
顾起听后却叹气,道:“真要算起来,你才是我的救命恩人。”
只是话锋一转,他对林丛深处说,“出来。”
冷秋脸色骤变,她心系韩遂,竟一时疏忽了。同样紧张起来,目光投向那处,却看到了宋薄。
宋薄走出树影,满脸的复杂。
他来此处,不过是想问问韩遂为何隐瞒失魂症的事情,哪料会碰上顾起。还真是倒霉透了!
“许久不见。”顾起道,“玩得可愉快?”
“你怕是早就猜到我在这里,对吧?”
“你不愿被我控制,能解决此事的便只有上阳宗这一条路。但,我倒不曾想过,你居然会这般高深的伪装术。”
顾起望着宋薄,“冰洺莘教的?”
“你很在意?”宋薄反问道。
冰洺莘和他一样,都是顾起手里的一枚棋子,随时利用随时丢弃。
顾起怎会关心他们的死活。
“我当然很在意,你没有完成我交代给你的任务,就应该做好了事后被我发难的准备了。”
可是顾起接下来的话,却让宋薄大吃一惊,“不过,眼下时间紧迫,还暂且放过你一马。”
宋薄明显不信:“你会放过我?”
顾起:“怎么,我在你这儿,这么不值得信任?”
他的眼里多了好奇探究之意,“你这般多疑谨慎,怎会如此放心苏瑜的?不怕他欺骗你?”
“论欺骗,也是我在先他在后。更何况,我们之间经历的种种,又岂是你能理解的。”
“那只狐狸修为不错,早在你之前就已定下要飞升的目标。你算什么,能令他改了心意?”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宋薄眼神蓦地一沉。
顾起看戳到宋薄痛处,非但没有停手,反而变本加厉:“你很害怕?”
宋薄只道:“我做好了拉他下水拉的决心。”
“你还真是可怕。”
这句似感叹又像是调侃,但无论是哪种,都令一旁听戏的冷秋不自觉地皱起眉来,更为宋薄的心思而感到心惊。
宋薄面色平淡:“我非好人,你可不要拿世俗的眼光看我。”
顾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打算再在这个话题上深究,他看向冷秋,嘱咐道:“你最近还是下山去,待在这儿的时间越久,你就越会被同化。”
“时机未到?”
“嗯。所以现在还用不着你。”
然而冷秋道出事实:“可是大师兄,你阻拦不了徐妍。否则,我也不会这么快就回到上阳宗。”
“那就是这位的问题了,”顾起说着,目光指向宋薄,“怎么会那么巧,刚好领到了那个任务……”
“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也不算神通广大?”宋薄道。
顾起笑了一下,看不出是不是真心,但总归没有嘲弄冷漠等负面情绪,他说:“我也不是什么都能算得到的。我相信,哪怕是神明,也照样算不了。”
“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隐瞒?”
“我说过,隐瞒对你来说,是件好事。”
宋薄扯了扯嘴角,平静了许多:“你是想让我自己寻找答案吧?”
自他离开雪域,顾起就再未动用鬼力控制自己。上阳宗的日子,更是安逸到他快产生了错觉,生怕那仅仅又是一层幻境。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你是个聪明人,不然,我为何选你呢?”
此话一出,宋薄沉默良久,再开口时声音微哑:“另一个选的是……他?”
这个“他”,他们彼此心知肚明。
而顾起的默认,不过是添了可靠的证据罢了。
“嘶——”
疼痛不合时宜地作祟,冷秋捂着心口,顾不得宋薄与顾起的交锋,只愿在最后还能再看一眼昏睡的韩遂。
“睡去吧。”敬重的大师兄在一边劝道。
她咬着嘴唇,用眸光一笔笔勾勒韩遂的眉眼:“有些时候,我真希望……我能死在那个地方。这样…或许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可是,留他一个人,我也还是……不忍心……”冷秋强撑着欲坠的眼皮,挣扎无果后,安然闭眼。
宋薄见顾起顺势接过她,安静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顾起究竟在想些什么。
良久,顾起道:“韩遂中了我的昏睡咒,不到天亮不会醒来,你把他领回去吧。”
宋薄托起韩遂的胳膊,搭到自己的肩上,不知怎的,下意识往湖面望去。
黄衣女子正靠着顾起,悄然入睡。
他垂下眼睑,敛去眸色,只沉默地将韩遂带回房中。
“阿秋……”
刚碰床塌的韩遂突然低喃,虚虚地抓住宋薄的手,他嘴角含笑,仿佛在做一个美梦。
宋薄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但夜已深,他明天还要早起去望舒堂,于是稍微一用力就轻易挣脱出来。
“叮——”
他一愣,旋即回身。
然而树影婆娑,窗外空无一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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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镜湖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