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霏苒不想任他奚落,也不想与之纠缠。
毕竟他是霍祈安的好兄弟,见过霍祈安寝食难安、难过情关的模样。
她不跟他计较,便也没有进一步激化矛盾。
耿汶祺在她办公室里的沙发上坐下,往后一仰,双臂闲适地搭在靠背上,慵懒地翘起二郎腿:“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把那些新产品推销出去。”
池霏苒也不想把时间浪费在给自己找不痛快上。
既然耿汶祺已经笃定她是在挖坑给自己跳,翻不出什么浪花来,她又何必空口无凭地跟他理论?有这工夫还不如早日用意想不到的结果打他的脸。
池霏苒不置一词,连句回应都没有,转身前往即将调任到的部门。
想当初她执意留下她和霍祈安的孩子,就料到了自己的工作会被取代。
只不过没想到高层的拉锯战打得那么慢,以至于关于她的处置磨磨蹭蹭拖到了现在。
她早就准备了PlanB,自请去蛮荒之地开疆拓土,是她为自己安排的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路。
年少不知销售好,错把研发当块宝。
她和霍祈安在一起时,不仅是她居心不良地蛊惑他,他也在潜移默化地熏陶她。
她一个因被权贵逼得走投无路而唯金钱论的人,竟然受到霍祈安的感化,有了情怀。
她很难想象自己怀揣着热情,无私地奉献自己的青春,居然不是装的。
她曾经真的天真地想过要让渴望生还的病患健康长寿,不再受病痛折磨,幻想着和他一同到达被鲜花和温暖包裹的理想国度,朝夕与共,长相厮守。
就差一点点,她的灵魂就快要升华了。
残酷的现实却告诉她,她研发出来的东西不是个平头老百姓用的。
权贵可以一掷千金霸占最先进的医疗资源,使用最前沿的科技。
连医社保都交不起的穷人生了病只能绝望地等死。
她永远都忘不了那条年轻的男孩子逃离病房,夜间却从江里打捞出他的尸体,给她带来的悲痛。
也永远忘不了既得利益者提起不公时的丑恶嘴脸。
那是她不满十八岁的时候,伪善的千金大小姐刚把自己不喜欢的连衣裙捐给福利院的孩子们,转头看见孩子们穿着她的裙子坐在沙堆上,便说孩子们不珍惜她送出去的礼物,叫人把捐出去的裙子要回来烧了。
居高临下,不可一世。
这位大小姐离开福利院的时候还嬉笑着嘲讽:“只有没有能力的人才会抱怨不公,有能力的人已经识时务地当起了哈巴狗。”
当然,后来她也知道不是所有的世家子弟都这么骄纵蛮横,还有霍祈安这样德才兼备、虚怀若谷的大善人。
他身边的朋友也都道德高尚、品性端方。
可他们错在不该蒙蔽底层人的双眼,营造世界美好的假象,一边压榨,一边剥夺知情权,还要再皱眉捏鼻嫌弃底层人眼孔浅显没有格局,装作一副受害者的模样冠冕堂皇地关闭底层人上升的通道。
是,她池霏苒就是这群富少千金眼里的泥巴贱种。
可她不想毫无尊严地被人踩在脚下践踏。
所以只要给她机会,她就会像入侵生物一样蛮横地展开掠夺,什么都豁得出去,什么都无所畏惧。
在这个过程里,所有怜悯同情都会变成拖累。
她避无可避地变得不再善良,尽力争抢,不信人性,不再舍己为人把自己搭进去,而是扔给对方一根稻草让对方自求多福。
她和那些生来就享有荣华富贵的人唯一的不同是:她不会去羞辱天资和能力比自己差的人,只是平静地做一个冷漠的强者,不因举手之劳而觉得自己做了天大的善事,也不为见死不救感到一丝愧疚。
就比如现在。
她替公司卖产品也没有什么高尚的理由,朴素求财。
卖掉器械不仅可以让她逢凶化吉,扭转乾坤。
打赢了这场硬仗,她的公司的地位也会不降反升。
公司近期研发的新产品有磁刺激理疗机器人、正电子发射及X射线计算机断层成像系统、免疫荧光定量分析仪、骨科3D打印机、钬激光医疗台车……
每一款都是市面上不流行的仪器设备,连三甲医院都用不起。
每个人都想吃这块肥肉,但都知道自己吃下去会消化不良。
池霏苒敢接这活,自然是把主意打到了霍祈安头上。
她手里还有什么牌是比霍祈安好用的?
等她赶在下班前做足功课,晚上对着霍祈安吹吹枕边风,他自会给她找好门路。
有了开门红、敲门砖,剩下的她就可以凭借着这些成功案例解决后面的麻烦了。
池霏苒没有掐着霍祈安下班的点联系他。
她知道他会习惯性地主动加一两个消失的班。
眼见着暮色降临,她也不怕错过和他共度黄昏,在公司楼下的咖啡厅里消磨了一段无聊的时光。
将近八点的时候,她接到了霍祈安主动打来的电话。
电话里他的语气依然没有一丝起伏:“在哪?”
“江边。”池霏苒撒谎不打草稿,张口就来,后面说的倒都是真话了,“我今天出师不利,因为请了太久产假被公司边缘化,差点被辞退,心情不好,所以来江边吹风。”
霍祈安沉默了片刻,平静地对她说:“我在你对面。”
咖啡厅正对着万克公司大楼,池霏苒闻言抬头,果然透过宽大的落地窗看见了站在楼下的霍祈安。
一个男人要是爱一个女人不会问她需不需要接,他会直接来。
他们今天见过面,他没时间换装束,所以她一眼就认出了他。
同样,她也是领完证就直接来公司了,穿的还是和他一起领证的那套装束,他也很容易辨认她。
隔着将近五十米的距离,自然是看不出彼此的表情的,但池霏苒猜霍祈安一定在为她撒谎生气。
不过他早知道她撒谎成性,应该已经免疫了。
池霏苒被他拆穿也脸不红心不跳,反而在电话这端微微一笑:“我高跟鞋穿久了脚疼,你过来。”
话音一落,霍祈安顿时挂断了电话。
下一秒,池霏苒却见他穿越川流不息的车流,信步朝她走来。
一如既往的召之即来,随叫随到。
霍祈安的步伐总是矫健有力的,给人一种铁骨铮铮的阳刚之气,呆在他身边会感到十分的安全可靠。
池霏苒当初接近他时是带着目的的,可不久也因此动了真心。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非常渴望被他保护,也很依赖他给予她的精心呵护,真想就这么做一只乖顺可爱的小白兔。
可每当她囊中羞涩就会清醒地意识到他们之间的云泥之别。
她没有办法对他欲予欲求。
她可以利用他,但不能完全依靠他。
她可以在他面前收起利爪,但不能任他拔光指甲。
说到底还是她野性难驯,不甘被困在囚笼里。
霍祈安进门时,咖啡厅门上悬挂的风铃叮铃作响。
清脆的声响传到池霏苒耳里,被她幻想成了一段美妙的旋律——结婚进行曲。
今夜是他们的新婚之夜,他是她的新郎。
在孩子都有了的情况下追求仪式感,其实是种特别矫情的心理,终究是到了年纪,池霏苒有些羞于触碰浪漫,脸颊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
咖啡厅的光线昏昧,柔和的暖色调恰到好处地盖住这抹绯色的红晕。
池霏苒的心虚都写在脸上,想伸手遮住满脸的破绽,却见霍祈安走近后便将视线汇聚在了她的脚上。
她这才想起,刚才她差遣霍祈安过来时用的理由是脚疼。
想到这里,她故意装作柔弱的样子摸了摸脚踝,娇滴滴地说道:“自从怀孕我就把高跟全部换成平底了。怀胎十月,脚肿了十个月,已经很久没穿过高跟鞋了,今天把落灰的鞋从箱底翻出来穿,还真不适应。”
霍祈安静静看着她演,也不打断,直到她编完了,才慢悠悠地明知故问:“说完了?”
池霏苒正感慨他的冷血无情,忽然见他的身影笼罩下来,一把将她打横抱起。
咖啡厅正在营业,可门可罗雀,有三个店员都处于闲来无事的状态,见到霍祈安仓促突然的举动,纷纷打起精神望过来,用八卦的目光盯着他们。
这还是池霏苒成年以来第一次不好意思。
要知道她自诩厚脸皮,一般的尴尬她都能无视。
出于难为情,池霏苒下意识挣扎了一下。
结果霍祈安马上冷肃地斥道:“别动。”
池霏苒无意间和其中一个店员对上了视线,不禁讪讪地对霍祈安说:“放我下来,我能自己走。”
霍祈安低声跟她对质:“你刚才说你不能自己走。”
池霏苒破罐破摔:“哦,刚才是我装的。”
霍祈安面无表情地说:“你是以为我每次都能无底线地饶恕你吗?孩子生了,结过婚了,我们之间的账,是不是也该好好清算了?”
他用的不是“原谅”,是“饶恕”。
他是有多恨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