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下一秒,白汀已经收敛了笑意,朝示意的方向走过去。
“现在就开始吗?”他问一旁的导演。
“不急,那边设备还要调试一下,”导演百忙之中,难得抬头看他一眼,“你先去找跟妆补一下口红。”
导演叫谭桐,已经年过不惑,作品以正剧为人熟知,早年间却是个酷爱意识流的文艺青年,就连着装打扮符合白汀的刻板印象,半长发扎在后脑,隐隐约约泛了白,却因为粗而有力的眉毛显得历尽风霜,丝毫没有沧桑的痕迹。
白汀闻言,乖巧地应上,找一旁跟妆的化妆师补妆。
“白哥要不要再喝点水,等下比较麻烦。”宋晓薇完成新一轮的交涉,屁颠屁颠跟在他身后,尽职尽责。
白汀微微摇头拒绝。
MV的时长很短,满打满算不过三分半,今天几乎能解决掉全部外景。听到这个好消息,白汀暗自松了口气。
还好只用冻这么一回,剩下的部分都可以靠合成解决,也就不用再和……
他眼神飘过去,又像懊恼似的收回来。
工作人员的效率很高,即使在户外条件不佳,依然尽职尽责完成了调试任务,向谭桐汇报,“所有设备都可以使用了,目前没有发现问题。”
导演眉目间的严肃没有消解,点头应声,示意白汀和郁怀石准备。
由于冰天雪地实在受罪,两人同框的部分被调到最前,早结束早休息。
白汀把外套丢给宋晓薇,按预设的剧本做好准备。
谁知谭桐很快喊了卡。
“气氛不对,”谭桐眉间皱纹更深,看看白汀又看看郁怀石,对后者的眼神显然更加恨铁不成钢,“怎么像是仇人。”
白汀不禁心虚。他确实没办法按照剧本,保持那种神秘而疏离的非人感。
大概这一点就说明,他还是适合唱歌,不适合拍些情深意假的电影电视剧。
“不是早说过让你俩私下磨合一下,”谭桐说这话,眼神却盯着郁怀石,像在教训晚辈,“磨合到哪里去了。”
郁怀石似乎还想要辩解,从喉咙吐出一个音节,“我……”
“忙就说忙,还学会狡辩了。”谭桐堵了回去。
白汀很少见郁怀石局促不安的模样,现下只觉得新鲜。
郁怀石也有被堵得说不出话的时候,看来这位谭导演并不简单。
一连尝试四次,谭桐的耐心显然已经耗尽,对白汀的客气都少了几分,但还是尽量保持平和,请他先回保姆车上休息,单独留下了郁怀石。
一旁接到信号的宋晓薇凑过来,把羽绒服套在白汀身上,贼眉鼠眼,小声嘀嘀咕咕:“白哥快回去暖和暖和,别冻傻了。”
白汀一阵无语,顾不上反驳她的胡话,反而好奇:“这位谭导演是……”
走回保姆车,宋晓薇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谨小慎微顿时烟消云散。
她顿了顿,才想起回答白汀的问题:“来之前我还在想会不会是重名,谁知道真的是他;这位可是出了名的严格。”
说完这通显而易见的废话,她又紧跟上一句:“也是,没有这么严格的要求,大概也不会有今天的郁怀石了。”
闻言,白汀来了兴趣:“嗯?这怎么说?”
见白汀提起兴趣,宋晓薇也细细回忆一番,先做好免责声明:“我只是道听途说,做不得真,白哥你就随便听听,别往外传。”
白汀点头,算是接受。
她接着道:“郁怀石高中时候就入圈了,这点大家都很清楚。”
“但是最初,郁怀石也是在底层摸爬滚打很久,一直不被看好,也是这位导演伯乐相马,一眼选中他,当自己冲奖电影的男三号。”
说起这段传奇似的八卦,宋晓薇还意犹未尽地啧啧称奇。
“那怎么就选上他了?”白汀随口接话。
宋晓薇摇头:“这就不清楚了,应该是觉得郁怀石有前途?反正最后真的带出这么一位年轻的影帝来,也算谭导有本事。”
这自然无可置喙。只是突然听到郁怀石的过去,白汀不禁想象对方落魄时的模样,却难以在脑中勾勒出一个清晰的形象,仿佛在潜意识里,对方就该是现在这样。
他透过玻璃,远远能瞧见半山腰的人影。没了他的干扰,对方的进展很快,按重复频率来看,半数都是一遍过。
像现在这样,轻而易举却躬行不怠,像一片雪片似的玉。
见白汀倚着玻璃目不转睛,宋晓薇歪头眨眨眼,“要不要去近点看?现在这个距离什么都看不见吧。”
白汀立刻收回视线,冷漠道,“谁想看他。”
宋晓薇通情达理地替他找台阶,劝道:“去学习一下也可以呀,也不吃亏嘛。”
白汀顺着台阶下了。
他一向怕冷,不仅裹紧了羽绒服,还抄着宋晓薇贴心准备的暖手宝,一块热乎乎的贴着手心,聊胜于无。
即使白汀鬼鬼祟祟地躲在人群里,郁怀石还是一眼锁定了他的方向。
按照谭导的想法,白汀并没有按传统人鱼的形象置办妆造,反而是借用了特殊材质的布料,以及他个人的气质,营造出飘渺神秘的海妖氛围。
白汀像是极度怕冷,几乎把整个人都缩进宽大温暖的外套里,唯独没有戴上帽子,似乎是担心破坏头上的造型。
可惜再宽松的外套,也不能百分百保暖,他一节光滑洁白的小腿裸露在外套下,匀称纤细,冻得有些发红。
郁怀石晃神的一瞬间,又听到谭桐喊了卡。
“看什么呢,”谭桐抓着卷成卷的纸质剧本,不轻不重敲在他肩膀上,“都看晃了眼了。怎么,有宝贝啊?”
眼见谭桐要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郁怀石做贼心虚,连忙转移话题,“被雪晃到眼而已,已经没事了。”
谭桐没说什么,不知道信了几分。
生怕再出现这样的场面,郁怀石不再敢分神,直至单人镜头全部拍摄结束。
白汀的单人部分是在晚上,虽然现在天黑得早,距离黄昏仍还有三四个小时。早知道双人镜头避无可避,白汀在车上已将剧本来回翻了十几遍,没几行字的直白概述,生生被他看得像极了晦涩难懂的专业文献。
即使如此,他依然不敢打包票,自己的状态能达到谭桐的要求。
重新回到最开始的部分,白汀深呼吸几遍,眼前尽是无尽的雪地,在正午的阳光下,白茫茫一片,灼得人眼睛发疼。
他和郁怀石默契地按下三月前的尴尬不谈。
余光瞥着镜头的推进,白汀脑子里迅速回闪。
按剧本里的人设,他应该是被动的、冷淡的,那此刻他就不该动,可是为什么,总觉得哪里都不自然。白汀虽然不懂拍戏,却还是能觉察出些许问题。
然而一直NG并不是办法,他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镜头转到郁怀石身上。
他入戏几乎不需要缓冲,此刻俨然已是背负着理想的旅行家模样,背着阳光走在雪地上,白汀几乎能听到他脚下清脆的雪声。
脚步微颤,似乎是主人有所发现。
事实证明,好的对手可以帮助更好入戏。白汀按照剧本抬起头,眼神散漫地报之一瞥,就已与设想有了九成相似,仿佛纸面上的人鱼只因这一个动作而鲜活。
山谷间,风势正起,白汀不觉眯了眯眼,却在茫茫泛白的雪粒中,瞧见旅行家加快的步履。
最终不远不近的停下来,距离他仅有几米。
白汀蜷靠在覆雪的乱石边,一双眼倨傲又安静,仿佛在等待着对方的下一步动作,迎来杀戮或是捕捞。
大概,他和郁怀石也是这样的关系。白汀心中忽然萌生这样的念头,不由得在心底叹气。
场面太过安静,当白汀维持着这样的动作,等待谭桐发令时,郁怀石却又动了脚步。
白汀瞳孔骤缩,愕然间不由得向后缩了小段,直至后腰撞上一处坚硬棱角,才觉尖锐发痛。
这似乎不是剧本上的安排。
然而谭桐依然没有喊卡的迹象,白汀只得硬着头皮临场发挥。
郁怀石越过原定的距离向前走,像是着了魔。心中几乎有一种冲动,想拉住对方,强迫他听完自己的解释。
他不是故意抓着白汀的把柄作为要挟,他只是太明白,一个新人有热度可蹭,是一件利远大于弊的好事。
他见过太多优秀新人被有背景的对家抢了机会,甚至吃着对家的人血馒头一步步向上走。
他最早动过谨慎的心思,也想过要逼他离开这个并不光鲜的处所。
但是他见过白汀站在台上的模样。
没有人比他更适合舞台。
他仿佛注定要作为一颗璀璨的星星,嵌在不朽的银河里。
郁怀石心绪纷乱,不知不觉距白汀只剩下两步之隔。太近的距离,白汀不得不扬起头看他,像是真正的易碎的人鱼。
他慢慢蹲下身。
风越来越大,刮起来的冰粒子掺杂着生冷的土腥,在空地上横冲直撞,卷起茫茫一席梨花儿似的积雪。
远处的景象几乎有些模糊。
郁怀石避之不及,风霜迷眼,却听到有个声音隐约带着笑。
“你那助理可以开了。”
“挂着树叶拍了一上午,她也没看见?”
风潮平息,郁怀石甫一睁眼,便瞧见白汀指尖捏着一枝小小的松针,在他眼前晃了晃,一阵风似的话只剩下眼底难以琢磨的笑。
像是看他难得失误,得逞一般。
郁怀石霎时内心乱如振鼓,还未来得及开口:“我……”
只听一声。“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