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司马的板子,是李涵气急之言,做不得数。过了些时日,赵司马见后院的莲蓬姑娘越发好了,李涵脸上也多了几分笑意,一个没忍住,于某日晨间再次劝谏。
“藩帅,黄氏雄踞北海数百余年,附庸众多,且北靠淮海,物产丰盛,粮秣不愁。若是如此了了此事,恐惹得黄庭不满。届时,同北面龙卢勾结,夹击我范阳。
藩帅有伤在身,我军粮秣不齐,恐是难以支撑。”
李涵愤然拍案几,“赵司马,如此这般长他人志气之言,休得再提!黄庭再如何糊涂,也不会纵容一介女子,毁了祖宗基业。不过是个有几分蠢材的女子,要她何用。”
赵司马怏怏闭嘴,转而说起范阳十八州县粮秣筹集之事。
李涵也并非是个不听下属劝谏之人,转瞬之间便将适才的不快抛诸脑后,和和气气请来判官徐良弼,掌书记王长安等人,共商要事。
去岁新得庐阳,说起来是喜事一桩,可庐阳邱氏,兵强马壮,委实费了些功夫,尤其是征战近乎半年之久,粮草耗费甚重。
此番绝了北海亲事,既要防御龙卢,又要防御北海,一时之间,很是头疼。
专司仓、兵、骑、胄四曹事的判官徐良弼,劝说:“藩帅,乾安、昆阳、浏阳三县,秋收在即,可查探一二。若是今秋得宜,军资一道,可供明年。”
李涵疑惑:“仅此?”
徐良弼老实道:“藩帅,委实不多。”
“庐阳如何?”范阳十八州县不足,李涵打起了庐阳的主意。
徐良弼再次毫不客气,“去岁征战,庐阳坏了收成,也坏了播种。最快,也得明年去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李涵无奈,同几人商议起巡防。
……
话说赵司马的板子是免了,可李二爷的板子,却实打实落在身上。李济先是去得一街之隔的六院亲卫,当着一众后楼兵的面儿,挨了顿板子,然后再去到书房,面朝汉州的方向,跪了三五个时辰。
远远不到去万桥跟前报道的时候,李二爷已是散架一般,不成模样。
眼看就要被丢出范阳,李济没骨头似地缩了一日,终于在这日傍晚,迎着接天的晚霞,到凌春居闲话。
凌春居而今模样,已是焕然一新。且不说莲蓬早已醒来,就是伺候的秋月和春喜也再不似往日懈怠。
这不,李二爷前脚还未迈过清泉,就见秋月伺候莲蓬,在南窗下晒太阳。她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下,全然不似那日的面若金纸,鲜活不少。
李二爷迈过门槛,扯着伤口,一个哆嗦,嬉笑一番。
“莲蓬姑娘,这几日可是好些了?”
无需莲蓬吩咐,一旁的春喜伶俐上前奉茶,李二爷点头谢过。
莲蓬招手命秋月和春喜去廊下待着,“二爷不是瞧见了,好了不少。捡回一条命。”
李二爷见丫鬟走远,靠近些,低声道:“你二爷我来,是求你件事。”
“何事?奴能帮二爷什么?”
李二爷一拍大腿,“嘿!”嘴角抽动,像是又扯着伤口,“你而今本事大了去了。你瞧瞧,你这屋内陈设,哪一样是二等丫鬟享有的。”
莲蓬心知他要说个什么,也就顺着往下,“这些陈设如何了,二爷是觉得坏了规矩不是?”
“瞧你这话说得,你而今是大哥放在手心的人物,哪里还有这些规矩不规矩的,大哥的规矩就是规矩,我只有听着的份儿。”
莲蓬被他逗笑,“既是如此,二爷想要什么,去求求藩帅,不就齐活了,来找奴婢做什么。”
“我的好姑娘诶,你二爷我眼见要去左翼营,你能不能跟大哥说说话。不是我不乐意去,实在是万桥忒狠。换个地方成不成?就是去定平镇,在裴度跟前练骑射都要好上许多?”
一听是定平镇裴度,莲蓬来了兴致。
无他,这裴度,虽不在六院亲卫之内,却是李涵麾下苍云十八骑之首。跟随李涵出征多年,一向以精悍骁勇著称。
不能入书房,不能入六院亲卫,还不能得了裴度的消息么。
理了理思绪,莲蓬方道:“二爷莫不是糊涂了,这定平镇就在范阳北面不远处,每日来回都能。这样的地方,二爷若是去了,岂不是两头遭罪。”
一听有戏,李济也就放开了讲,“你是不知。大哥平素不如何管我,这次要送我去左翼营,估摸也是我落马,在六院亲卫跟前出了丑。要是去了定平镇,一来大哥不会再找我的麻烦,也不会再撵我回汉州;二来,裴度上了年岁,精力不济,同万桥比起来,可是差远了。”
莲蓬听罢,顺势应下。
“二爷此前如此帮奴婢,奴婢也不是那种不知回报的。且是同藩帅说上一两句,若是能成,再来回禀二爷,若是不成……”
李济笑开花,接过话头,“只要你开口,铁定能成。大哥眼下待你极好。”
“这可是两码事儿,机缘巧合,奴婢有恩于藩帅。可送二爷去何处,是宗族大事儿,奴婢人微言轻,说不上话。”
李二爷笑笑不言,而是评说起莲蓬屋内陈设来。
这小小的凌春居,不过才一两日,已然贵气不少,再不见此前的朴素。原是李涵那日送莲蓬归来,见屋内陈设少得可怜,连明间的方桌,也是落了漆,当即黑脸,
转头命常管事,送来好些物件。
松下美人插屏、山水挂屏、博古架上的玉壶春瓶、福寿双全宫扇,凡此种种,不一枚举。
送来那日,莲蓬无法起身,好好命春喜和秋月,替自己谢过,言说待自己好些,亲自去谢过藩帅。
来人是常管事,未见之前的不耐和厌烦,“藩帅说了,不消姑娘劳神这些。待他忙完这阵子,自然亲来探望姑娘。”
莲蓬不再如何,恭敬将人送走。
岂料,这一等,倒是等来了李济。好在李二爷也念着莲蓬伤势未愈,得了信儿便自顾自离去,也不消多说。
晚膳毕,莲蓬看了会儿话本子消遣,依旧不见李涵前来。遂吩咐两丫鬟歇下。
她二人来凌春居,有些时日,莲蓬还是不习惯被人伺候。若不是有伤在身,她真想回禀常管事,辞去她俩。如此,莲蓬自己捏着被褥,准备躺下,突然,后背一团黑影袭来,吓得她转身,浑身戒备。
却见,李涵一身常服,悄然而来。
“藩帅,吓唬奴婢做什么?”
这等夜深人静,又是好容易再见李涵,该如何说话,莲蓬再明白不过。
一声娇喝,李涵也不恼,顺手在莲蓬身侧坐下,“如今,愈发本事。不伺候不说,还要呵斥于我。也不知是不是我太过纵容。”
一直注意李涵脸色,莲蓬并未瞧见他有丝毫不满,心知这不是甚要紧之事,娇气问道:“如何,藩帅是恼了么?要是恼了,奴婢好生给藩帅赔罪。”
她一如往常,生龙活虎,李涵的怒气散去三分。
语气变得轻快,“哦,如何赔罪。”
他说话间,双眼盯着莲蓬的肩膀,那是箭矢穿透之地。然,掩盖在浓浓的关切之下。
莲蓬愣是瞧出了别的意味。
俏生生道:“藩帅想要如何呢?”
李涵眼中的笑意越发明显,“你说呢,该当如何?”
“嗯,”莲蓬佯装思忖,美目流转,半晌道:“眼下,也不能如何,不是?!”
男子双眼滑过肩头,落在露出的皓腕上。上前一步,是百子千孙被褥,退后一步,是水红大袖。就那短短一截臂膀,格外显眼。
李涵毫不掩饰,轻笑出声,“那日风神弓,乃是曹奔,北海黄氏特意请来。你可有话说?”
这话,说得颇为婉转,北海既然请人射杀李涵,那联姻之事自然是不能成了。
骄傲如他,头一次给人说个软和话,却是这般模样。
未尽之言,莲蓬如何不知。她当即动动素手,掀开被褥一角,又在床榻上拍拍。双眼更是直勾勾瞧着李涵,半点掩饰也无。
你既如此待我,我自报之于琼浆玉液。
万不料,李涵不动。
莲蓬又拍拍被褥,李涵仍旧不动。
女子嗔怪,“藩帅还有何事不成?”
已这般明目张胆邀请,李涵这厮怎的还不上道。
李涵继续不说话。
“奴是个下人,配不上藩帅。藩帅不愿意也对。若是有来生,奴也愿意生在富贵……”
“胡说!这辈子定然平平顺顺,何苦期待下辈子来。”
不知李涵为何如此,然他到底是上钩了。距离目标又近一步,莲蓬再接再厉。
“那又是为何?”
李涵:……
“太夫人送奴婢来范阳,本就是为了藩帅子嗣。而今这般推脱,还说什么不是。”
“莫要胡说!”许久,李涵才说出这几个字。
如此这般,到将莲蓬怔住,“藩帅……将……要送奴婢回汉州?”
她言语中的震惊太过,李涵终是分神瞧她。烛光摇曳,昏暗暖黄,她双颊透出绯色盖也盖不住。
人间绝色,不外如是。
他在前院待了好些时日才回到后院,并非是军政大事如何。
而是不知该如何面对。
这娇气妩媚的姑娘,为他受伤,心神俱疲,他能回报的,委实不多。
去信北海,早已完毕,何须等到今日。
李涵自以为,他向来杀伐果断,从不扭捏,不会迂回,不屑逃避。
此刻面上这样一双眼,纯真乖顺,更添几分柔情,叫他生了撤军的想法。
待莲蓬再次问道,“回汉州么?”
她嘴角往下,眼眸含泪,好似即将碎裂开来。李涵不忍直视,故作镇定道:
“再议!”
说罢,扬长而去。
明月高悬,繁星漫天,李涵的背影片刻不见。莲蓬痴痴望着,喃喃自语。
若是凑得近,便可听闻她小声嘀咕。
李涵,总有一日,要你拜倒在本姑娘石榴裙下,乖乖送上驻军舆图。
逃,看你何处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