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在骏马乱窜、李涵赶来搭救之际,远处的风神弓再次射来一支箭宇。不是莲蓬,而是毫无偏差地朝李涵而来。
莲蓬原本扑到在地,听着声响猛地起身,趁着李涵斩马的功夫,挡在他身后。
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凭借这次救命之人,她定要成为自由出入李涵书房之人。
万幸,上天眷顾,她成功了。
替李涵挡了一剑。
肩头的疼痛还未传来,就见李涵转身怒斥。
“你一介奴婢……”
许是他有些发蒙,话至一半,顿住。
莲蓬扯着嘴角笑笑,“奴……脸画么?”
李涵蹲下,跪在莲蓬身侧。她脸颊上鲜血混着泥土,花猫一样,登时他咧嘴笑开。
“怪丑。”
闻言,莲蓬觉得有些疼,半晌才嘀咕一声,“真的么?”
李涵沙哑道:“真的。”
话音落下,李涵久久才试探着伸出手,将人拢在怀中。好似一团云朵,稍微一碰便碎了,便裂开,再也不见了。
“为何?”
怀中的少女仰头笑开,星星点点的血迹,双颊越发惨白。盯了片刻转头看向李涵胳膊。素色衣衫,偌大一片血迹,不是晕染而来,而是由内而外散开模样。月前出征邱氏,他才中过一剑,想来是还未好全乎。
“藩帅胳膊的伤口已裂开,疼不疼?”一番话说得有些艰难,却是满心满眼的心疼。
男子闭嘴不言,好半晌才回话,“仅是如此么?”
“奴没有本事,远远瞧着藩帅伤口渗血,料想已经裂开。藩帅护着奴婢,让奴好好待着,而后又特意赶来相救,如此深情,自然不能辜负。”
说话间,伸出手,颤巍巍想去抚摸李涵的胳膊。
这般动人的情话,李涵为何毫不动容?
莲蓬心中疑惑,面上却是一点不显,满脸替人着想。不及她的手触碰到李涵胳膊,这厮终于面露愧色。
“莫要乱动,我带你回去。”
行出去三五步,被嗖嗖鬼风一吹,她小小面团似的身子,越发羸弱。又见她面如金纸,随时能化作一阵风而去。李涵心中慌乱,四下环顾。
适才的披风何处去了?
无人敢上前询问他寻个什么。只见众人围着李涵,李涵抱着莲蓬,一股脑在乱成一团的帷幔当中寻找。
好容易,他瞧见披风一脚,这才回了心神。缺避寒挡风的衣物,还缺砍杀贼人的命令呢。
登时高喝:“一个不留。”
话音未落,众人一改先前颓势,合力绞杀。远处的赵司马带领一队人马,也开始渐渐逼近。李涵则恶狠狠瞪了一眼李济。这人从溪水中翻身而起,乌糟糟不成个模样,站在李涵身旁。
好似个落水鹌鹑。
李涵眼中怒火更胜,“取披风来!”
尚有些不明状况的李二爷,浑浑噩噩上前,捡起披风,打算替李涵披上。
李涵又是一声呵斥,“滚!”
李二爷这才明白自己错了,顺着李涵视线,将披风盖在莲蓬身上。
披风松松垮盖在女子身上,愈加瘦弱,不堪一阵微风。李涵有些后悔,今日一早,怎的能让她如此胡来,连个合身的斗篷也无。
不顾亲卫当众绞杀,亦不顾山岗之外赵司马领军冲杀,他只顾抱着怀中人前行。
四月初,本该回暖的南风,到了眼下全然如冬月朔风,吹不尽,刀刀割人肉。
李涵浑身血迹,一步快过一步,朝马车走去。
好似晚上一两步,就能误了这一生。
急躁,忐忑,不安,后悔。
说不清,道不明。
待得马车之上,李涵仍然将人护在怀中,手忙脚乱替人喂水。奈何是个新手,莲蓬已然疼得有些糊涂,茶盏中的清水,顺着嘴角滑落,半点不曾落入她口中。
男子心乱如麻,焦急异常。
又见她似乎要睡过去模样,不知该如何是好。
无奈之下,他捏着莲蓬鼻子,将人唤醒。果然,下一瞬莲蓬迷瞪瞪睁开眼,迷茫看向李涵。
李涵回避,干瘪道了声“喝水!莫要睡过去。”又添茶水,递到莲蓬跟前。
她一手受伤不能动弹,另一手被李涵压在二人之间。试图动了动尚能活动的手,发现如何也不能从李涵胸前抽出。
遂道:“藩帅,疼。”
柔柔弱弱,我见犹怜。
除了那夜的刻意接近,这多时日以来,莲蓬一直循规蹈矩,从未再如此同李涵说过话。而今再次听来,李涵竟然听出了别的味道。往后半仰身子,努努嘴。
“莫要担心,快到了。我会让府中最好的大夫给你诊治。”
莲蓬看向近在咫尺的茶盏,只能好言道:“藩帅,奴手疼。喝不了水。”
男子方才明白何所谓“疼”。面色几变,踌躇犹豫,终究是将茶盏递到莲蓬唇边。
好在头还能动作,莲蓬顺势喝水。
恰逢马车入城,车轮滚滚,碾上经年累月的车辙印记,一个不稳,颠簸了下。李涵委实不会伺候,这次颠簸,他手中的茶盏,深深往前一动,磕在莲蓬唇畔。
茶水淅淅沥沥,顺着下颌倾斜而下。比方才喂水滑落的水渍,强出去不少。
莲蓬呛水,猛然咳嗽。
想上前替人顺口气,李涵手抬至半空,又不再动作。
现如今这般模样,她仰面躺在郎君怀中,这顺气,到底是顺在背上,还是顺在心口。
忒为窘迫,李涵转而掀开车帘,怒道:“刷马五日!”
明白他这是窘着了,莲蓬伸手拉起李涵大袖,“藩帅,莫要如此。”
李涵回头,瞧见女子柔荑纤细柔美,
疑惑道:“不疼了?”
莲蓬:……
“藩帅,疼与不疼,都是今日贼子惹的祸事。不能因此伤了范阳府邸伺候之人。他们是真心为藩帅着想。”
如何扮演男子最为喜爱的女子模样,莲蓬信手拈来。
本就不是车夫的错,李涵也就揭过不提。
入了城,外间热闹喧嚣透过车帘传来,消散车内凝结之感。
待路过范婆婆胡饼摊子,李涵陡然问道:“为何替我挡箭?”
莲蓬心道:就知他会再三确认。
一如在情人谷一般,她道:“藩帅手上的伤才好不久,不能再落入险境。早前藩帅离得远,不能替藩帅做什么。那等境况,藩帅突然来搭救奴婢,奴婢很是感激。能得藩帅这一搭救,已是上天眷顾,
死而无憾。”
李涵心绪翻涌不断,面上一概不显。冷声问道:“再有呢?”
莲蓬佯装被郎君误会,“再有?还能再有什么?”
这话说得有些闺房趣味。
李涵忍不住,双耳一哆嗦。憋着一口气,“你说。”
莲蓬此刻万幸自己醒了过来,随即按着闺房吵架的路子,高了声调,嗔怪起来。
“藩帅这是怀疑奴婢?奴婢虽是个下人,是个被人随意遣送的下人,也知何事该做,何事不该做。今儿这种派人来刺杀主家之事,奴婢是万万做不来的。
要是藩帅实在疑心奴婢,那劳烦藩帅,这就放奴婢下去。
生死有命,救不救的,又有什么区别。
左不过是到了地下,见见父母兄弟……”
说着就要忍痛起身,下马车而去。
堂堂范阳节度使,二十来年的岁月中,何时见过这等光景。家中仅剩的女眷当中,祖母自然是不会如此同他说话,年幼的三妹身为亲眷,也不敢如此放肆。
人还在怀中乱窜,鲜血又渗出不少也不顾。
李涵只得伸手将莲蓬摁住,“莫要乱动。还伤着呢。”
莲蓬哭泣,“藩帅这般怀疑,奴婢还不如死了干净呢。”
女子眼角的泪花好似断线的珍珠,滚落在发髻,再丝丝晕染开。
被炒得有些头疼,李涵无可奈何,摁下诸多情愫,好言道:“你会好好的,这辈子都好好的。”
莲蓬乘胜追击,一面抽泣,一面问,“相信了?”
李涵点头。
“信!”
说话间,已然到得府邸大门。因早早有人报信,常管事带着一帮人,已在门口等候。
莲蓬被李涵抱在怀中下马,再次接受众人的注目。不知是由于同李涵吵架,还是需得保持清醒不能胡说,眼下的莲蓬反倒散了迷糊劲儿。悄然环顾四下,有些不适,默默朝李涵怀中靠了靠。
李涵察觉到她的动作,环着莲蓬的手臂,悄无声息使了点儿力。
二人随常管事脚步,由人簇拥,浩浩荡荡往凌春居而去。
早前被李涵派来伺候的两个奴婢,一个秋月,早间跟去情人谷。着急忙慌回来,自然是将人落下。而今凌春居仅有个丫鬟,春喜。
春喜是个再实在不过的姑娘,得了信儿,一早就候在凌春居门口。可即便如此,待李涵瞧见她之后,面露不满。
凌春居,不过是个小小的三间开,西耳房用作寝卧之地,简简单单,古雅素气,周遭不见插屏,高几,摆件。
三五步距离,随意不过的打量,李涵面色越发难看。
吓得春喜撩动床帘的手,都有些颤抖。
李涵顾不上这些,随春喜伺候,小心将人放在卧榻,掖掖被角,扭头跟胡大夫交代。
无甚可说,不过是好生照料,费心费力之言。
说罢,胡大夫动手拔剑,李涵转而去明间等候。
胡大夫在范阳府邸多年,是整个大邺颇有名气的医者。整日龟缩范阳,也不过是因李涵早年的恩情。而今这等肩头中箭,再寻常不过。不消半个时辰,胡大夫连眼皮子也未眨动几下,便包扎完毕,又替人切脉。施施然出门回禀李涵。
甫一出得隔断,还未在李涵跟前站定,胡大夫就觉得情人谷的嗖嗖冷风,吹到了自己眼前。拢了拢袖子,上前行礼。
李涵斜坐玫瑰椅,手扶茶盏,寻常不过。可瞧在胡大夫眼中,哪里能如面上这般风平浪静。
那摁在茶盏的手,都快将青瓷捏碎。
胡大夫心知李涵如今心绪不宁,也不耽误,三五句交代,只说是伤口不深,也未伤及要害,好好将养,过些时日便好。
无需过多担心。
完毕,李涵拧眉不答,胡大夫料想也就如此,哪知下一瞬,李涵冷声吩咐道:
“这些时日,就劳烦先生,日日来看看才好。”
胡大夫发愣。想着:李涵月前伤得三五日不醒,也不曾见过这般在意。扭头一想,内间是个姑娘,合该如此。好生照料便是。
这厢李涵见胡大夫应下,即刻转身出门。去前院吩咐常管事,好生照料莲蓬,又听闻这风神弓的主人,曹奔,已然被擒,关押在万福楼,李涵抬脚走去。
二层小楼模样的万福楼,有个不为人知的去处,便是从东耳房可下暗牢。所谓暗牢,乃是一不见天日的水牢,是偌大范阳府邸最为隐秘之地。
阴森潮湿,恶臭不断。还未下到最后一层,便听曹奔的嘶吼传来,在四下无缝,隐秘阴沉的水牢之中,声声回响,更添一丝可怖。
跨过最后一级阶梯,再转过石壁,曹奔的身影落入眼帘。铁链捆绑双臂,再穿过脖颈,立在各色刑具跟前。黑衣尚不及卸下,破破烂烂,倒也不见甚了不得的伤势。
李涵见状一笑,倒是识趣,没使人受什么罪。
既然敢来范阳,这第一刀,自然得他亲自下手。
毫不含糊,李涵顺手抓住手边的刑具,也不管是个什么物件,迅猛刺了一刀。一瞬时间,一把短刃从曹奔右臂横穿而过,鲜血滴答滴答,没个尽头。
曹奔猛地往前一突,却被身后的铁链拴住,动弹不得。
李涵笑得更为放肆,“可好?”
声如鬼魅,状若癫狂,全然不似在凌春居的姿态。
曹奔咬牙道:“倒是可惜了!”
他言语中的可惜,无非是李涵分毫未伤。
李涵也不扭捏,颇为兴致道:“你说,送你见邱方,还是黄庭?”
言下之意,曹奔这厮,旧主邱方新丧,未及三月,转头就投靠黄庭,要是到了地下,面见旧主,该当如何?
这是在问话,也是在问心。
曹奔勃然大怒,“狗贼李氏小儿,便是你阿父在世,也得上问苍天,下问朝廷,才敢如此待我将军,你算个什么……”
话未说完,李涵反手抽出插在曹奔手臂的短刃,顺手了结了此人。
曹奔瞪大了眼,死不瞑目。
鲜血还在喷涌,赵司马慌慌张张而来,“藩帅!”
待瞧见眼前的景色,后头的话全都噎回去。哆哆嗦嗦问:“此前不是议定,送与黄庭,让安分些时日么?”
你……怎的等不及动手了呢。
“去信甲三,水郸关,尧山关,一日一报。
去信万桥,送二爷进左翼营,生死不论。”
耳畔传来李涵的吩咐,赵司马有些懵,半晌才想到:这是要彻底同黄庭撕破脸了?!
再有,关二爷什么事情,他今日可是落了水的?
那左翼营万桥,可是个拿新兵当屁放的人,二爷去了,焉能有活路。
李涵已然走开,赵司马跌跌撞撞追上,喘气不迭。
“二爷的事儿,藩帅……能……”
“你也去万桥跟前报道。”
赵司马:这日子没法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