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那夜之后,莲蓬再也不往书房送羹汤,也不再做些惹人闲话的事。因那日正房传出的“滚”,震天动地,好些人听闻,是以,传着传着,就成了莲蓬惹怒李涵,不日就要被送回汉州太夫人身边。
此消息一出,可是愁坏了赵司马,他前脚才放出风去,说李涵身边有个颇为受宠的女婢,以此来探听北海的消息。
还不等他将早已草拟好的话本子传出去个干净,这厢李涵就惹出这般大篓子。气得他又掉了好些头发。
第三日一早,趁无甚军务,赵司马又跟老妈子一般劝解。
“藩帅,再忍一忍,再待上一两日便好……”
不待他说完,李涵掷地有声反驳,“我范阳兵强马壮,怕他个北海黄氏。要如何,便如何。儿郎们前方打仗,没得牵扯女眷的道理。司马,好好思量如何戒备黄庭才是。”
就差径直说道,你赵司马操心点正经事吧。
赵司马年岁不小,被这么一噎,险些岔气。半晌才道:“水郸关那处,甲三守着,一日一报,目前尚可,未见黄庭有何动作。”
李涵打断,“此事军报有载。”
何须你赵司马再说道一次!
赵司马闭嘴不言,只能饮茶缓解,心道:将军的脾气,越发不好了,莫不是二爷又惹了什么祸事?
……
到得第四日下晌,莲蓬才开始往书房送了一趟芙蓉羹。这次,她还是远远在庭院门口站定,将手中的食盒交给守卫,“劳烦二位,替我跑一趟。”
守卫是个不曾见过的少年,顺手接过,跑去传话,须臾之间转身回来,“姑娘,藩帅有请。”
莲蓬假装楞在当场,片刻之后回身,好生谢过。
莲蓬及至明间便站定。此处乃是李涵日常会客的地方,是可以给外人进出之地。她站在此处,既合了李涵的命令,也避免了过于激进,惹人怀疑。
面上不显,莲蓬好生道:“藩帅,奴做了芙蓉羹,可要尝一尝。”
闻声,李涵下首的赵司马,竖了根手指,眼神示意道:藩帅,仅此一次。北海该有动作了。李涵深呼吸,方才阔步出来。
因隔断处的山水屏风,不仅高大巍峨,连带紫檀木底座也花纹繁复,大气磅礴,站定低头的莲蓬,根本不知内间境况,只瞥见李涵转过屏风的袍角,抚在紫檀木底座上,晃得人有些心慌。
下一瞬,李涵便在明间安坐。莲蓬小意伺候,双手将芙蓉羹递了过去。
那日虽说是醉酒,可发生了何事,李涵不是丁点不知。再次闻到独属于少女发间的芳香,微微怔住,悄然往后仰去。而后才接过芙蓉羹。
三五嘴下肚,约莫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搁了碗碟,问道:“这几日可是还好?”
莲蓬错愕,在她的计划中,该是自己主动问好,给李涵个台阶才是。压根不曾料到这般境况。稍事一顿,才说道:
“奴愚钝,上次惹得藩帅不快。这些时日闭门不出,在凌春居中研习如何卸甲。”
李涵一噎,不知说个什么,只是嗯了一声。
这一顿,叫莲蓬掌握了主动,状若随意问道:“藩帅,今日的芙蓉羹,同之前的,可有什么不同。”
李涵答不出来,只能僵硬点头,“越发精益了。”
见状,莲蓬就知他从没尝过,约莫全部进了狗肚子。也不戳破,“那我往后,都来送……”
不等她说完,李涵接话,“不必,你一女子,还是在凌春居呆着就好。”
这般好的机会,岂能白白错过,莲蓬道:“藩帅?”
她原本垂着头,说话间略是仰起,娇艳欲滴的面庞,配上满脸的错愕和委屈,叫人如何能不如她的意。再有那微微龛张的檀口,殷红,水嫩。
李涵一时又说不上话,莲蓬随即哭中带笑,“那就说好了,不来书房,我在正房等。”
说罢,也不等李涵回复,睨了人一眼,转身而去。眼角隐隐可见的泪花,在转身刹那,和着唇角微扬,泛着光亮。
莲蓬离开之后,屏风后的赵司马拱手道贺,“藩帅,我这就遣人,将写好的话本子散出去。往后之事,不劳藩帅费心。”
李涵听罢,恶狠狠瞪他一眼。
他堂堂范阳节度使,也过上了出卖自己的日子,当真是晦气的很。
虽这般想着,可到得掌灯时分,李涵犹疑片刻,还是决定今夜歇在正房。
再次踏上那条小径,他脚步一顿,脑中不知怎的,突然想到月下倩影。她就立在这里,转身回望,当时说了什么?怎的有些想不起来呢。
范阳府邸的正房,是个面阔五间的屋子,庭前苍翠遍布,花木扶疏,同府中其他院落,着实不是一样的风景。
李涵抬脚入门,遥遥瞧见莲蓬一身白衣,候在廊下。清冷月色顺着瓦当,斜斜而下,落在美人肩头。好似三月春梅,迎风而立,悄然绽放。
李涵迎着暗夜上前,“你,胆子当真不小。”
“奴已然同藩帅说好,何来胆子小不小的。”
“也会犟嘴。”李涵伫立,低头盯着莲蓬发髻。
莲蓬仰面而视,娇俏一笑,“奴会的东西,多了去。藩帅可是要听!”
李涵不以为意,信步入到内间。莲蓬见他并无驱赶之意,也就随之入内。
隔断之后是李涵日常起居之地。因早前来过一次,莲蓬并无过分小心,四下打量。此处陈设同庭院的春色盎然截然不同,颇有几分武夫的莽撞。
角落的高脚凭几,放的不是梅兰竹菊,转而供着个短刃。再有那围挡插屏,绣的乃是高祖三过尧关。凡此种种,莽夫之感四下袭来,丁点瞧不出主人出生世家大族。
莲蓬一面查探,一面还不忘随身伺候。给端坐矮塌的李涵,取来矮几,再倒上一杯清茶。
美人纤纤素手,莹白如玉。抚在青釉葵瓣盏上,更显白嫩。
李涵低头瞧,也不接过茶水,突然道:“就是个倒茶?”
猛地一句,莲蓬这才想起适才夸下的海口,说自己是个能人。连忙辩解,“自然不是。奴虽是个站在廊下伺候的二等丫鬟,风雅之事,倒也略懂一些。”
也不知是那个词惹了李涵开心,只听他轻笑,“这话说来,二等丫鬟倒是委屈了你。”
“奴能伺候藩帅,那是天大的福分,何谈委屈。”
李涵眼中的笑意越发明显,“哦,日前还不会卸甲,而今倒是会伺候人了。”
“日前惹得将军不快,奴这些时日不仅学了卸甲,还学了更衣。”盈盈一笑,上前一步,在李涵跟前站定。
她双颊泛起红晕,好似晚霞将尽,天际彤云,漫步之下,浑然忘我。
目下的李涵端坐矮塌,抬眼看她。也不知是这彤云惹人迷糊,还是晓风微拂,他略是有些失神。
莲蓬看在眼中,笑得越发娇俏。
猛地,李涵起身,立在莲蓬跟前。英伟不凡的身影,切断窗牖的光亮,遮蔽视线。
莲蓬心中一荡。如此这般,与方才全然不同。
稍事平复,莲蓬试探伸出手,打算去触碰李涵腰间的金玉带銙。恰逢此刻,李涵学着方才莲蓬的模样,上前一步。
如此这般,美人柔荑落在带銙之上。
一面是本就心绪不稳的美人,娇滴滴地试探,一面是魁梧挺拔的男子,顺着心绪突然袭来,两个皆未料到对方动作。
这猛然而至的触碰,好似刀兵相向之间的火花,登时将人定在原地。
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莲蓬手抖,红唇微微张合。不知该当如何。落了气势,只能垂头。片刻之后,听李涵的嗓音从头顶传来。
“更衣。”
他的嗓音,一如他这个人,浑厚有力,裹挟着从四面八方传来,不放过每个角落。
莲蓬心下一紧。
“自己方才夸出去的话,这就不会了?!”李涵的嘲笑,再次袭来。
闻声,莲蓬才想起自己说出去的话。只能稳住心神,伸手,勾上李涵腰带。
其间镶嵌金镶玉,在三月夜风的包裹下,有些寒凉。穿过皮肉,透过血脉,传入莲蓬心间。
蓦然,李涵的笑意越发明显,“果然骗人。”
莲蓬一个激灵,瞬间完全清醒过来。这可是再好不过的时机了!随即,勾在腰带上的素手,顺着边沿繁复的豹首暗纹,一寸寸往带钩而去。
一抚一顿,一行一勾。柔荑轻轻滑过,在花青长袍上落不下半点印记,却莫名使人随之心颤。
一时之间,屋内寂静无声,唯有一豆烛火,映在莲蓬眼角。
她手上不停,斜斜仰头看向李涵,如同夏日银河,璀璨夺目。
“伺候人,没什么不会。”说着,双手勾上带钩,轻轻解开。
正要将解开的腰带扔到矮塌之上,莲蓬的手被李涵摁住。
“何处学来的这等下作手段,上不得台面。”李涵心中疑惑,怒斥道。
莲蓬心惊,都到了这份上,这厮怎的还这般多疑!
只能将手稳稳放在腰带上,佯装委屈,“奴来前,特意找过杨嬷嬷,寻了些伺候人的法子。藩帅若是不喜,奴往后不用便是。”
言语中的杨嬷嬷,乃是汉州府邸,专司调教小丫鬟的嬷嬷。
莲蓬虽是正经人家的姑娘,可到底是得了太夫人的令,来此延绵子嗣的。此言一出,想来李涵的怀疑应当消散三五分。
果然,李涵摁在她手背的力道,松了几分。
尤是如此,莲蓬也不敢再出什么手段,规规矩矩替人卸去腰带,散了外袍。
待一切收拾停当,莲蓬问道:“藩帅可是要沐浴?”
李涵仅着中衣,端坐。沉声道:“不用。”
莲蓬再次看去,只能瞧见他背影宽阔,中衣雪白,连一丝暗纹也无。
心道:今日恐是白来一趟。
“藩帅,夜深了,奴去外头,替藩帅守着。”话音落下,即刻转身朝外走去。
岂料,尚未行出去三五步,忽听李涵吩咐,“就在内间守着,”顺手指了指,“矮塌给你。”
莲蓬瞧了瞧仅供三五人并排而坐的矮塌,矮小不堪且没个围挡不说,连个帐子也无。
这就是她废了好些芙蓉羹换来的!?
如何使得!
待任务完成,指定要好好收拾这厮。
无奈,而今人在屋檐下,莲蓬只得陪着笑脸,行礼。
甜甜道一声,“谢过藩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