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的凌春居,清泉旁一个脸生的小丫头守火炉,熬药。从半掩的窗扉看去,莲蓬一脸病弱,半躺在卧榻,身旁是另一脸生的小丫头伺候。
莲蓬隐在被褥中的双手,不停地捏来捏去。
这是昨夜的头菜得来的优待?!她是如何也不肯相信。
虽说在整个长门,她姝色无双,又专司美人计多年,可仅仅是一眼,她不相信李涵能这般昏头转向。
不是对自己容貌和柔媚有所怀疑,而是据她所知,李涵这人,向来喜欢以数倍兵力压倒对方,丝毫不给喘息的机会。像而今这般,虚与委蛇,示弱,给个棒子再捧个甜枣这样迂回的方式,李涵从来不屑。
要杀就要杀得片甲不留。
逗着玩儿有什么意思,耽误他拿下新的城池。
偏生此刻,身旁伺候的丫鬟还问道:“姑娘,外头起了风,奴婢去将窗户关上可好?”侍立一旁,等待莲蓬命令。
莲蓬自己就是个奴婢,何时被人这般伺候过,当即不知该如何回话,抬头看窗扉半开,半晌才道:“嗯,关了吧,没什么事儿,这儿不需要伺候。你去外头就好。”
丫鬟听罢,给莲蓬掖掖被角,行礼告退。
这日整个下晌,因凌春居多出两个丫鬟,一个叫春喜,一个叫秋月,惹得莲蓬一丝也没休息上。
被人伺候,煎熬,好容易到了夜间,莲蓬突然听见窗户外传来脚步声,叫秋月去看门。果见李二爷摇摇摆摆进门,送上一盒子滋补之物,递给秋月。
自顾自拖个圆凳,坐在一旁,“我先前跟你说什么来着。我大哥那个人,就是个面冷心善的主,这不,我早上刚去书房告诉他你病了,这就遣两个丫头来伺候,如今可是还好?”
莲蓬心中的苦闷无处可说,还得陪笑脸,“多谢二爷。二爷这般照看我,我都不知该如何谢过。”
李济摆手,“说什么谢不谢的,我既然得了太夫人令,将你送来,可不就是得好生照看你么。都是小事儿,你好好养着就是。”
莲蓬试图起身拜谢,吓得李济连连起身,退后三五步,“你可是别。你要是累着,没养好,我怎么跟太夫人交代,怎么跟大哥交代。”
见状,莲蓬也就顺势躺下,打算再问个几句。
岂料,李二爷跟竹筒倒豆子似的,连珠炮道,“我再好生提醒你个消息,我说完就走。你可千万别起来,也别谢我。我今儿去找我大哥,听赵司马说黄家幼女,说她骄纵。你要是还念着我大哥,可是得赶紧好起来。往后黄家女入了门,约莫是没你的机会了。”
话未说完,抬脚而去。
莲蓬来不及道别,就见李二爷消失在暗夜中。她望着李二爷消失的方向,有些失神,难道夯货李二爷在李涵心中,有这般大分量?
思来想去,莲蓬也觉得不是,泰半是李济这厮胡咧咧。可万一昨夜的李涵,并非是想送她去万福楼呢,仅仅是有军务处理呢。
这也不无可能。
哪怕有一丝的可能,她也不能放弃。是以,莲蓬决定早日好起来。
后来的几日当中,莲蓬每日告诫自己,好好适应有人伺候的日子,终于在五日之后,彻底好了。
这日,她梳妆打扮,着窄袖对襟长衫,外罩莲花褙子,趁李涵在正房休息的空档,前来道谢。
春光正好,少女袅袅婷婷穿过院门,步履轻移,衣裙翻飞,恍惚之间就到廊下。
此刻的李涵,正于东稍间看书,他手持书卷,端坐在南面窗户下,整个人舒缓得好似不是军中之人。
莲蓬甫一进门就瞧见他,仅仅是一眼,不敢多看,低眉顺眼进来。隔些许距离,行礼。
“奴特意来此谢过藩帅。”
许久无声。莲蓬正待说话,却听李涵道:“风寒好了?这就出来吹风了?”
打从莲蓬来此,李涵同她说过的话,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更不消说是关怀的话。莲蓬略一抬头,双目惊诧看向李涵。
一时忘了说话。
李涵也不计较,而是等着她。
稍事思索,莲蓬这才觉得很是冒犯,瞬间低头,“奴谢过藩帅关怀,全好了。这还多亏藩帅关怀。是以,奴前来谢过。”
李涵眉眼不动,翻了一页书册,“无事。你毕竟是太夫人跟前的丫头,就算看在太夫人的面儿上,我也该照看你几分。”
莲蓬的惊讶不在:这才是李涵该说的话不是。
说到这里,莲蓬念起自己被送来的目的,佯装羞涩,跪地道:“太夫人送奴婢过来,伺候藩帅。”
闻言,李涵放下书册,扭头过来看她。因莲蓬尚未进门,李涵双目透过窗牖看来,那双眼似寒冰,又似深渊,瞧不见,看不透。
李涵不言,莲蓬身为一介女子,话至此处也不好再言。
如此这般,男子在窗户根下端坐,女子则跪在廊下。
空气凝结,三月暖风也吹不透。
一时从一侧偏门走来个身影,操着怜惜的口吻道:“莲蓬姑娘,这风寒才刚好,怎的在院中吹风呢,赶紧进去才是。省的再有个什么不好。”
莲蓬顺声音看去,见是赵司马一身长衫入内。
听他如此说道,莲蓬报之一笑,转头去看李涵,并未见得甚反对之声,扭头再次回个笑脸。抬脚入内。
赵司马也随之入内。
而后,赵司马和李涵,不分主宾相对而坐,谈天说地,从盘古开天辟地,说道女娲娘娘,再到三清真人。
而莲蓬,接过亲兵的活计,在一旁烧水煮茶。
她不过是个二等奴婢,点茶这样的功夫是半点不会,好在如何生火,水温如何,如何放茶叶,这等简单的活计还是能行。耳旁是他二人的侃侃而谈,眼前是噼啪的炉火,莲蓬不知为何,从进门开始的那股忐忑不安之感,渐渐安顿下来。
半晌,赵司马无声朝李涵点头之后,行礼离去。此刻,莲蓬刚好端来一壶茶水,递到李涵手边。
李涵略是思索,轻轻接过,将小小茶碗放在矮几上,溅起淡淡波纹。
沉吟半晌,李涵方道:“莲蓬姑娘,你可知太夫人为何送你来范阳?”
“奴婢知晓。”
当然是送来延绵子嗣的。
“这不合适,你可是知晓?”李涵再道。
莲蓬心中一顿,手中的蒲扇有些不稳,“藩帅这是又要赶我走?!”
李涵透过半开的窗户,看向外头来来往往的亲卫仆从。这男男女女之间的戏码,演起来,比打仗还费力不少。眼下的李涵,面上不显,脑中却是将赵司马骂了个狗血喷头。
这,范阳节度使府邸有个颇为得宠的女婢的消息,找人传出去也是一样,为何非得来此一遭。
很是累人。很是难熬。
日前方定下的计策,才施展不到半个时辰,李涵有些后悔。
遂转口道:“过些时日,待安稳一些,遣二爷送你回汉州。往后也不必再来。”
莲蓬闻声,即刻上前跪倒在李涵脚边,泣道:“藩帅这是要赶我走。月前刚来范阳之时,藩帅也是要赶我走。藩帅可是觉得我是个无知妇人,误了大业?
放心便是,我虽恋慕藩帅,可绝不会耽误军政大事。我在范阳,哪怕是不在凌春居,在后厨,在偏门,在马厩,哪里都行,能三五不时见见藩帅就好。我不多求,能同居一府,已然是奴婢这辈子的幸事。”
李涵动了动嘴,踌躇片刻,仍旧是拒绝道:“送你回去。”
虽然是拒绝的话,言语之间却多了些不自然,聪慧如莲蓬,一听就明白了。
再接再厉,“我不回去。太夫人将我送来伺候藩帅,我怎能无功而返呢。我要在范阳,亲耳听到藩帅攻下北海的消息。”
李涵笑她无知,“攻下北海,听你说来,就这般容易?”
“藩帅勇武无敌,小小北海黄氏不在话下,还怕他不是。”
“如今我有伤在身,又逢刚拿下庐阳,前锋兵力不足,你去做个先锋营如何?”也不知因何,李涵来了兴致,突然调侃道。
“真的?”莲蓬小脸微微扬起,诧异看向李涵。少女眼中的真诚,不解,义无反顾,丝毫无差落入李涵眼中。
他眼角的戒备落下,一眼不错盯着莲蓬。
半晌之后,状若随意问道:“你可知征战为何物?”
莲蓬不假思索,“天下太平,万国来朝!”
她脱口而出的话,不知为何惹得李涵发笑,眼角眉梢的笑意,盖也盖不住。
李涵大笑道:“好,极好,当真是极好。
万国来朝!”
说罢,李涵将茶盏一饮而尽,砰的一声置于矮几,扬长而去。
莲蓬维持着跪倒在地的模样,低头看李涵鞋尾,棕色鹿皮,不带一丝纹样,仅几不可见的针脚落在边缘。行动间,埋于袍角之下,再难瞧见。
李涵走后许久,未见任何来人,莲蓬才知晓,这算是又过了一关。
虽不知因何李涵佯装卸下防备,在这等她,可直到李涵说出送她回汉州,她便知晓,李涵后悔了。
适才这番话,最末一句最为重要——
万国来朝。
是莲蓬对李涵的吹捧,也是李涵对自己的认知。
她相信,用不多久,她便可以再进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