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李涵笑着离开,寻常管事来修补房门,却是没有答应莲蓬,让她到署衙起居。莲蓬不甚在意,在她的计划中,这事儿本就不是一朝一夕定下的。多多来上几次,李涵定然会答应。
不急。
听闻凌春居的姑娘,令后厨送去不少宵夜,李涵无声笑笑,总算放心下来。夜半不寐,他躺在书房的卧榻,思忖她今日的问话。
黄姑娘入门,会不会对莲蓬不利。
李涵身为嫡长子,家中一个庶出兄妹也无,异常和谐。他没见过后宅征战,不知其间厉害。打从应下亲事至今,他对于情人谷的刺杀,所思所想,不过是如何拿捏黄姑娘,不过是如何稳住黄庭,如何在北伐当中一举获胜。
至于其他,他还看不入眼中。
而今见莲蓬担忧得吃不下、睡不好,他方才觉得自己许是忽略了些。
探子来报,黄姑娘是黄庭嫡幼女,生在八月十五,月圆之夜,极为受宠,进出军营都是常事。比之家中兄弟,在黄庭眼中分量更重。如此一姑娘,面对还未定下的亲事,就能做出买凶杀人,戕害对方姬妾之事,委实不算好脾气。
可见,莲蓬的担忧不无道理。
放在身旁,日日看着才是好的。
然自己不久前才拒绝她,总不能巴巴地跑去,说自己错了,合该多派些人手,护卫周全。这等事情,他李涵做不出。
李涵一宿未眠,翌日一早,寻赵司马商议要事。
尚还在被褥当中的赵司马,听闻藩帅召见,只当李涵昨夜被气得很了。大邺如此多节度使、观察使,任凭是谁家藩臣,也没这般早就招呼起身议事的。匆匆梳洗,赵司马衣衫飘舞而来,刚转过山水屏风,但见李涵精神抖擞,端坐案头。
随即长揖到地,“藩帅,寻属下何事?”
而今的赵司马,许是来得急切,发丝微乱,袍脚还卷起一片。忒不成样。
李涵嫌弃:“司马,本帅送你个丫鬟如何?”
赵司马会错意,当李涵是关怀他,摆手,“不用不用。属下这多年来,都是一个人,习惯了。不用丫鬟伺候。”
李涵皱眉,看向那片卷起的袍脚,“司马,即便上了年岁,也当在意仪容……”
赵司马猛然去看自己衣摆,袍脚卷起偌大一块儿,窘迫之下嘿嘿一笑,这就算过去。
没眼看,真是没眼看。
待赵司马再度问,藩帅寻属下商议何事,李涵这才说:“聘礼已然准备妥当,可是送聘礼、迎亲之人,此前议定是二爷,我总觉得有些不妥?司马意下如何?”
赵司马看看李涵,又看看窗外,不见他人才说:“二爷近来很是不错,不知他又何处惹了祸事?”
“这倒不是。我只是昨夜想,曹奔行刺,黄庭必然知晓,因何还会答应定下亲事?他应当知晓,就算我不知,也当有所怀疑。黄庭如此爱惜幼女,断不会让她落入我手中。届时,岂非是福祸难料。什么疼惜幼女,随其心意的话,再是糊涂不过。
乱世儿女,谁人能这般随性!
这门亲事,黄庭定然别有所图。”
赵司马附和,“藩帅所言极是。只是我范阳如今,内外交困,没寻到更妥帖的法子。黄庭有所图,咱们小心便是,待收拾了龙卢,转头南下……藩帅是觉得,二爷难当此任?”
关于黄氏幼女非藩帅不嫁的话,赵司马不敢说;关于二爷如何的话,赵司马也只能说到这里。
李涵不见外,“二爷一向莽撞,不知前后,此行派他去探听消息,很是不妥。还是换个人选为好。”
赵司马认为不妥,“藩帅,此行乃迎亲,若是这人身份太低,颇说不过去。黄庭这厢,恐是不能好生安抚。不若,给二爷添个副手,藩帅以为如何?”
李涵还未搭话,一时从书房外窜来个人影,只听他朗声为自己辩解。
“大哥,这是什么话,弟弟我而今已不是去岁模样,不过是个探听的任务,落到我手上,还不是手到擒来,哪里用得着换个人来。再有,赵司马,你二爷我,定然让你刮目相看。”
李济像是知道个什么,一身窄袖长袍,施施然转过山水屏风,行到二人跟前。
李涵一见,双眼似刀飞来;赵司马则悄默饮茶。身为正主的李济,似没瞧见,自顾自寻了赵司马对侧的玫瑰椅坐下。复又学着赵司马的模样,饮茶。越发不成体统。
李涵出言呵斥:“你可知此行非同寻常,并非寻常嫁娶,黄庭狼子野心,远非你所想。”
“大哥,”李济难得正经,“弟弟不想大哥如此为难。往日是弟弟我不成器,让大哥费心了。若是我能有大哥一半好,这等亲事,不消大哥为难,我来娶便是。只是……”李济脸上青红不定,很是难堪,
“只是他们瞧不上我。”
此言一出,李涵一怔,赵司马还未入口的茶水,喷了出来,别提多狼狈。
李济像是没事儿人,“司马,你别这样。我虽不成器,也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模样。而今渐渐长成,往后有的是你惊讶的。”转头请示李涵,“大哥若是觉得我委实不行,派个副手也成,不过这个副手,能不能是裴三郎。”
李涵:“裴三郎?”
李济:“大哥莫不是忘了?裴度家中三郎啊。想当初,大哥、裴度、赵司马被困来安,后来好容易出去,裴度却受了伤。大哥心有不忍,亲自护送裴度回宅。还未入门,被迎面而来的裴三郎,挑了一枪。这事儿,大哥真的不记得了?”
裴三郎,裴嘉赐,是李涵记忆中,第一给敢说他不好之人。当然记得清楚。
当初,裴度因护卫李涵伤在右腿,李涵因愧疚,也因敬佩,亲自护送裴度回府。谁料,还未入门,便见一人,不过十来岁,一身短衫,手持红缨枪,立在牌坊之下。
他身量不高,站在巍峨牌坊下,更显瘦弱。却身姿笔挺,气势十足。
裴度半梦半醒之间,见自家孩子,哑声道:“三郎,过来。”
裴嘉赐听话,手持红缨枪风风火火而来。他眼中瞧不见诶他人,只看得见李涵。人尚在一丈之外,枪头旋向李涵,飞奔起来。
口中一言不发,眼神凌厉。
李涵那时才不过十三岁,素日里被人宠在手心,又才经过一场大战,正是脾气不稳,当即喝令,“好好守着!”说话间,朝着裴嘉赐冲去。方迈出去一步,听闻身后裴度惊呼,“三郎!”
李涵念及裴度是因自己而伤,瞬间定住,任由裴嘉赐一把长枪袭来。
这人想来也有些功夫,到了李涵跟前,见他猛然顿住,自己也急忙收了长枪。却是有些晚了,长枪划破李涵胸前外袍,破了好大个口子。
如此人物,李涵如何能不记得。
忆起往昔,李涵问,“为何是裴三郎?”
李济:“弟弟在裴度营中,同裴三郎极为要好。况且他这个人,胆大心细,又有一身好功夫。大哥是知道的。派他给弟弟做副手,大哥才能放心。”
脑中还残留着当年裴嘉赐送来一枪的影子,李涵略是思忖便应下。
而后又提醒李济,出行的日子,定在九月十三;一路行过州县,如何如何,诸如此类,不在话下。
且说李济得了李涵首肯,开心别过赵司马,一路晃荡回到晓风院,使人告知裴嘉赐,又去霜风居探望李三妹,得了不少聘礼如何如何的消息,末了,转道凌春居。
凌春居内,莲蓬领秋月和春喜两个丫鬟,围坐清泉旁做针线。三人有说有笑,分外欢喜。李济行来,于不远处站定,“莲蓬姑娘,怎的,想开了?”
莲蓬抬头见是李二爷,当即令秋月和春喜去伺候茶水点心,自己则袅袅婷婷行礼。“不知二爷前来,还望恕罪。”
“怪罪什么怪罪,你二爷我是那样的人不是?少说这些客套话。”说着上前坐在秋月适才坐过的圆凳上,余光瞄丫头走远,
小声说道:“你二爷我九月十三去北海,迎亲,估摸会待上些时候。你前些日子有些不好,我都听说了。放心,你二爷这趟出门,肯定替你探听些消息。”
莲蓬并未求过李二爷相帮,不知他为何这般说话,一时戒备。
“二爷,你这是什么话?黄姑娘是范阳主母,奴婢还指着她恩典,好在后宅过活呢!您如此,奴婢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李济“诶”一声,“合着你还以为二爷害你呢?你这个姑娘,不知好歹,二爷冒险替你探听消息,你却这般说话。咱们往日的情分,生疏了呢。”
说罢,李济才觉这话不妥。他素日里同莲蓬关系再好,而今她是大哥的人,这等言语惹人嫌,不能再说。连忙辩解。
“你二爷不是这意思。二爷我就觉得姑娘你可怜,想替你讨一讨主母的喜欢,这才说了这些话,你且不要多想。”
莲蓬愣住,“二爷,”李济应下,“奴婢与您,身份有别,当不得您如此相待。讨主母喜欢之事,奴婢心中有数。这厢,先谢过二爷。”
李济高声问,“你当真不要?黄姑娘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你想清楚了再说。”
天下从没有无缘由的相帮,莲蓬不知李二爷这是为何,不想惹下祸端,摇摇头。她如今身份尴尬,还是莫出头为好。
讨个没趣,李济颇有些讪讪。盯了莲蓬几眼,无趣得很,转身想走。
莲蓬不知为何,突然出声,“二爷……”
李济将迈出去的腿缩回来,“嘿嘿”一笑,“我就知道,你舍不得。你待我大哥之情,我可最清楚不过。你先时还不肯应下,我还当你变了呢。放心,不需你多说,你二爷定给你带消息回来。”
说着,李济想到李三妹之前的劝告,转而提醒,“我有一言,还望姑娘记在心上。黄姑娘虽说是个不好相与的,但毕竟是范阳主母,你还是……”
李济想说“注意身份”,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溜溜半晌,“小心些。”
这厢还未出得凌春居,李济便见常管事阔步而来。他到李济跟前,长揖见礼,“二爷。”
李济笑笑,“常管事这是何处去?”
常管事指指凌春居,脸上堆满笑意,“藩帅吩咐,找人来替姑娘做些衣衫。”
李济惊讶,做衣衫?连个绣娘、布帛纹样也无,做个什么衣衫!?一时不知想到什么,撇撇嘴不好过问,略是说了几句话,别过常管事回去。
而常管事则快步到凌春居,笑盈盈说着李涵的吩咐。
“姑娘,藩帅说了,这些时日让人多给姑娘做几身衣衫,再寻摸几个上好的木匠,做些壁橱、座椅什么的……姑娘若是还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让秋月和春喜,列了单子来寻我便是。往后东厢房几间屋子,就拨给姑娘了……”
絮絮叨叨说了好些,无非是得了李涵的令,来询问莲蓬喜好,在东厢房另给人安置个住处。
待人走远,莲蓬笑得开怀。
她还以为,要多少时日呢,这不过才一日功夫,李涵就应下了。
当真是极好,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