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后院到署衙的路,需得行过三道门,跨过一条甬道。不算长,也不算短。李三妹没来之前,后院人少得可怜,仅有几个仆妇丫鬟,也不过是在后罩房活动,目下却是不一样了。
秋月一路行来,人来人往,热闹得紧。待过得月洞门,穿过幽深小径,满院子红匣子,红飘带,红绸子,亮得人险些睁不开眼。
脚步放缓,从一抬抬聘礼走过,密密麻麻,直排布到树荫之下。郁郁芊芊苍幽幽,盖不住脚下瑰丽的红色。
这,才三五日功夫不到啊!
她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迈不动腿。她被送到凌春居尚不足一年,和莲蓬的主仆情谊并不如何深厚。然,前些时日满院子灯笼还在眼前,而今又见这般聘礼。她忍不住。
寻个无人角落,拭去眼角泪水。莲蓬是个奴婢,她自己也是个奴婢。
她们不一样,也没什么不一样。
自古女子远比男子深情,一墙之隔的李涵,眼下精神头极好,站在最中央,其余人等分列左右观摩舆图,说着如何趁势拿下龙卢。
李涵:“十月初三的婚仪,三日之后,也就是初六,北伐龙卢。赵司马、王书记、徐判官,一应事务照旧,不得有误。”
赵司马借衣袖的掩盖,拉拉徐判官袖子,使个眼色。徐判官不搭理。赵司马又看看王书记,王书记亦是不搭理。
没法,赵司马只能自己说来,“藩帅,虽说同北海的亲事已定下,聘礼也在筹备当中,可这……这……颇有些……”
“但说无妨。”李涵一个蹙眉。
赵司马一噎,“黄氏贵女,颇为骄纵,先时能派人来行刺……藩帅若是大婚三日便离开,还不知得闹成什么样。不如,再缓缓?”
李涵冷笑:“笑话,若是如此,本帅跟外头的郎官有什么不同?她来,如若是个好的,便是我李氏主母,若是个不好的,养着便是了。还如何?!”
眼见人动了怒气,赵司马低头不言,不敢再触李涵霉头。寻个筹备粮草的由头,行礼告退。
自从三姑娘来了范阳,当真是没一天好日子过。
其余人等,也纷纷寻了借口,散去。
徒留李涵一人,默默然收拾舆图。
一时亲卫来报,秋月姑娘有事请见。李涵心中的火气正盛,远没有散去模样。听闻是凌春居的秋月,怒火更盛,直冲脑门,真想撵人回去。猛地想起不知听何人提起,说是莲蓬已整日水米未进了。
眉心紧蹙,抬手揉了揉,令亲卫放人进来。
秋月蹑手蹑脚入内,转过山水屏风,就见李涵半躺在翘头案后,一手揉着眉心,满目憔悴。她来之积攒许久的怨气,霎时间没了出路。
“来寻本帅何事?”
秋月一个趔趄,“藩帅,姑娘有些不好,这两日都不怎么进食。藩帅可是要去瞧瞧?”
李涵冷声道:“去寻常管事,或是胡大夫皆可,来寻本帅作何。”
他很是不耐,秋月不敢再问,悄默退出去。
议事之处,宽阔舒朗,一把翘头案,下首几个玫瑰椅、矮几。以往不觉得如何,眼下李涵却觉得过于通透。透过半开的窗扉,得见秋月伶仃身影,默然离去。夏日走远,秋日袭来,墙外的苍翠,不如从前。姑娘行走其中,更添一丝落寞。
郁闷难耐,李涵将适才收起的舆图,又翻出来。徐徐展开。
右手不停敲击在凤城。那是龙卢主力所在之处。他李涵,憋闷至极,才砍杀龙卢中尉周振不久,而今沦落到要出卖自己,换来北海支持,才能得以放心北伐。
奇耻大辱。亘古未有。
若是阿爹还在,定要指着他的鼻子笑话他。
缺粮草,缺银子,缺人马……
屋内连一丝风声也无,李涵端详舆图,拟定计划,删删减减,多次重来。忽而光线暗淡,他才看向紧闭的窗牖。天已黑透,月色缓缓而起。转头又看向远处的漏刻。
无声的滴答,悄然之间已快掌灯。
他徐徐起身,迈步到窗户跟下,鬼使神差推开窗扉。夜色下的苍翠,笼在一片黑漆漆中,唯余晃动。猛然间,秋月孤寂的背影,影影绰绰出现在眼前。转眼之间不见,他恍惚是自己看错了。
秋月来,说了个什么呢?
哦,是凌春居的姑娘,水米未进好些时候了。
似乎是这么回事儿。
及至李涵阔步到凌春居,秋月和春喜两个丫头,仍在屋檐下守着,没了吵吵,徒留满脸担忧。李涵顿住,“姑娘可是吃了?”
秋月、春喜跪地,“不曾。”
“去常管事处领罚。”李涵说罢,头也不回越过二人。
春喜和秋月规规矩矩行礼。心知这是她二人没伺候好姑娘的原因,不辩解,悄然行礼告退。
窗棂朱漆斑驳,微弱光晕射出。李涵在廊下站定,许久才沉声道:“你的丫鬟因你受罚,你可是听见了?”
屋内无声。
李涵跺跺脚,有些不耐,“开门。”
又是一阵悄无声息。
向来是拒见他人的李涵,想不到自己还有被拒绝的一日,一脚踹在房门,“哐当”一声,时常检修的房门猛然倒地。些些断裂开的木屑满室飞扬;更有一盏盏烛火,随风摇曳,灭去几盏。
霎时间,小小的屋子,越发黑暗。
李涵顾不上这些,他大马金刀,阔步朝架子床走去。东耳房内,左右两盏海棠宫灯,悠悠泛着光亮。纱帐混沌,不甚清明。隐约可见被褥中躺着个姑娘。
见她仍不搭理自己,还佯装睡觉,李涵心中愈发气闷,快步而上,一手撩开纱帐,露出少女墨发如瀑。她背对李涵,侧躺在卧榻一角。似受了委屈,似寻求安全,整个身子蜷缩,厚实被褥饶是再结结实实,也盖不住的孤寂清冷。
见状,李涵的怒气,憋在心口,出不来,咽不下。
不必看她神色,也只她定然是难过得很了。
不知说个什么,李涵只能用力捏着纱帐。纱帐柔软绵绵,落布不满老茧的掌心,竟硌得人有些疼。
他气得喘气不迭,想一把掀开被褥,将人扯过来好好说话。手臂挥动,落在半空。
许是他的怒气过于明显,在绵绵纱帐中,似一阵风,飘到莲蓬心中。突然,姑娘转身过来。
她双眼通红,香腮殷红,布满泪痕,双唇干裂,略显病态。该是躺得有些久了,她甫一转身,不甚清明,许久才找见李涵的影子。待瞧见他落在半空的大袖,捏紧的拳头。
双眸当即泛起水雾。
任凭泪水滑落腮边。
“藩帅,这是要送奴婢去见父母兄弟么?”凄凄惨惨,冷冷清清。
顺着她视线,李涵这才发现自己左手还停在半空,一副即将出拳模样。忙不迭缩回来。
他当真是气得昏头了。
不解问道:“你不吃不喝,反倒问我这些胡话!”
姑娘凄楚一笑,“哼?藩帅而今要成亲了,还留着奴婢做什么?给新夫人添堵么。”
男子气得有些懵,不知她这是为何。
莲蓬见状蓦地起身,拉着他适才高举的左手,放在自己脖颈处,“快些。了解了奴婢也是好的,至少不用看着藩帅成亲,看着新夫人进门。人没了,还念叨其他东西做什么。”
李涵大喊,“放肆!”
莲蓬毫不退缩,“奴婢放肆?藩帅这话说得好听。那黄姑娘,今岁三月想要杀奴婢,她是个什么样的姑娘,藩帅难不成还不知晓。如今她即将成为范阳主母,奴婢还活着做什么,不如早些死在藩帅手下,至少不用提心吊胆,饱受磋磨!”
此言一出,李涵惊讶得险些扯坏纱帐。
“你……你……如何得知?”
他这是再问,莲蓬如何得知那日情人谷的曹奔,为的是她。
莲蓬眼角的泪,好似断线的珍珠,不断滑落。落在发丝,落在中衣,晕染一大片,再也不见。
她声音凄苦。
“奴婢如何得知?藩帅这话问得极好。奴婢一心爱慕藩帅,却也不是傻子。奴婢是个什么玩意儿,能让藩帅带我去踏青,”说到此处,她自嘲一笑,一声冷哼,“带三姑娘出门踏青,带二爷出门跑马当是可能,带奴婢出门,绝无可能。不过是个奴婢,即便有几分趣味,得闲逗弄一番,也就罢了。何苦这般劳师动众。藩帅,你说是也不是?”
万不料她早已明白,李涵焦急窘迫,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言语。
只听她悲凉的声音继续传来,“当时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可是后来,都是真的,都是真的?是也不是?藩帅,奴婢斗胆一问,后来的事都是真的,是不是?”
从刻意的开始,到真情的如今,李涵已摸不清是何时转变的。
或许是从她满身是血替自己挡箭开始,或许是从最初的“万国来朝”开始,亦或是其他……他想不明,看不透彻。
他停顿许久,想了许多,低头看向莲蓬。她眼含期待望着自己,随着时间流逝,她眼中的光亮愈加暗淡,凄怆越发明显。
不知怎的,他像是被人捏着心口一般,喘不过气。
他想,当是有些喜欢的吧。
他缓缓道:“是真的。”
登时少女眼中迸发无限光亮,耀眼夺目,粲然锃亮。这一瞬,李涵的心,也跟着放松。
“是真的?果然是真的!”
少女哭着笑着,伸手来抱住李涵腰肢,趴在他怀中蹭了蹭。晶莹的泪珠,沾染在暗金方空直裰。
李涵低头,视线落在姑娘头顶。面对她如此无礼的动作,男子一动不动,任由泪痕落在自己衣袍。
一时又听她说道:“之前的事,奴婢并非怨恨藩帅。只要藩帅待奴婢有真情,其他的都不重要。藩帅应下北海的亲事,奴婢往后该如何?黄姑娘可是早就打算砍杀了奴婢的。若是等她入了门,奴婢就是跟着主母过活,藩帅还能时时刻刻护着奴婢不成?”
后宅之事,李涵从未见识过,更从未放在心上。如今说来,他只当是姑娘害怕。
“你待如何?”
“主母入门在即,奴婢是伺候藩帅的奴婢,能不能搬到前院去,多多跟在藩帅身旁?”
李涵捏捏姑娘秀发,“前院可是署衙,是公务之地,你一个姑娘,成何体统。”
他并不打算应下。
莲蓬心知也是如此,公务重地,由得她出入,已然是天大的恩赐,再求其他,谈何容易。她并不气馁,转而勾上连勾雷纹金带,满慢慢摩挲。
娇嗔埋怨道:“适才藩帅还说待奴婢有几分真心,而今却是不管奴婢死活。可见,即便贵为藩帅,也不是句句话都是真的。藩帅的话,莫不是骗我的。”
到得这般境地,已然不是方才的剑拔弩张,闺房趣味渐次升起。
李涵勾在她玛瑙耳珰上,顺着心意晃荡。
略带些笑意,“骗你,骗你作何?”
“把奴婢收拾了,新夫人入门,自然不用见糟心后院。藩帅这是在讨新夫人欢心。”
李涵勾在耳珰上的手一顿,轻蔑道:“讨新夫人欢喜?”
莲蓬见他像是不太喜欢,“既非如此,藩帅方才入门,踢碎房门,又扯坏纱帐,更是伸手打算收拾奴婢,这又是为何?”
李涵放开耳珰,大手落在后衣领子,“哦,你是这般想?”
“不然呢?藩帅如此生气,总不能是为了奴婢?”
“若是呢?”李涵好脾气陪着她兜圈子。
莲蓬从他怀中仰头,满脸笑意,“真的?”见李涵不答,“果然骗人。若是真的,藩帅为何不替奴婢着想,放任奴婢在后院,新夫人定然是不会开心的。”
“放你去署衙,日日跟着我,新夫人就开心?”
莲蓬垂眸一笑,“奴婢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