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李涵亲自护送人到驿馆,好生叮嘱一番才策马而去。两三日之后,莲蓬回到范阳署衙。她记着李涵的话,打算好好准备太夫人的生辰礼。
到得七月初三,她领着秋月和春喜两个丫鬟,在凌春居做针线,忽然听见外头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使个眼色,令秋月去看看。还不待丫鬟出门,就见李二爷阔步而来。
李济较之以往精神不少。一身月白长衫,不见往日穿红着绿气息。
人还未入门,便听李济朗声道:“你这些时日去了何处?听闻是赵司马使人来寻你的,是去寻大哥了么?”
“阖府皆知的事儿,二爷还专程来问奴婢,真是跟着操练得有些傻气了。”
莲蓬起身,行出去三五步将人迎进来。笑着命人添茶水、点心。
李济毫不见怪,“嗨!你而今越发活络,都知道笑话你二爷我了。这话,也是我不该问。二爷在此,给姑娘赔罪。”长揖赔罪。
这动作一出,方才见得几分往日模样。
去岁以前,李二爷长居汉州,是个混在红粉堆儿中的人物,任凭是哪家姑娘见了,都得笑着同他多说几句话。而今他拾起旧日模样,同莲蓬道歉,她没一点子在意,倒是吓着一旁伺候的两个丫头。
待他行礼完毕,莲蓬才拦住,“二爷可别。奴婢就是奴婢,当不得二爷如此。”
“如何当不得。我能顺利去裴度营中效力,可是全赖姑娘在大哥面前说话。这事儿,还没谢过姑娘呢。我今儿来,就是见着姑娘回来,又特意等着姑娘歇了好些天,料想是去了困乏,这才来寻,送上一份谢礼。”
李济从袖中掏出个荷包。黑色绸缎,绣着繁复祥云纹,干瘪得很,不知是个什么物件。打眼一瞧,不像是送给姑娘的。
莲蓬谢过,“这可使不得。奴婢不过是说了几句话,送二爷到裴堵头跟前,可是藩帅定下的。这谢礼,可是不得行。”
李二爷不去管他,解开荷包,掏出个不大不小的珠子,献宝似地递到莲蓬跟前。
“这玩意儿,是你二爷花了大价钱寻来的,东珠!不可多得。
掌柜看在我李二爷的名头上,才卖给我的。大哥手上,都不一定有多少。给你,你且是拿着。别说什么受得住受不住的话。你二爷不爱听。你若是觉得委实不妥当,往后在大哥跟前,多多替我说话就是。别的,不消姑娘操心。”
一听是一颗东珠,莲蓬好似傻了一般,连眼珠子也转不动。价比千金的东珠,在李二爷手上,就得配这么个荷包?!
连个像样的匣子也无。
大道至简,大俗大雅。
惊讶得她一时没能听清李二爷后头的话。
“二爷,这可是东珠?你送给个奴婢?”
“怎的,你还瞧不起自己?觉得不配?!”李二爷似被人踩着尾巴,声调愈加高昂。
“不是……不是……奴婢……”
“收着收着,以后啊,好好替我说话。可是记着了?”说着就扔到莲蓬怀中,话音未落,阔步出门。来时一阵风,去时更是一阵风。
可巧,李二爷慌慌张张,刚跨出凌春居门口,就见李涵腰系长剑,大步而来。一时吓得要死,转而往回走。行出去三五步,又想着大哥铁定是来寻莲蓬姑娘的,这一进去,不定还有什么等着自己呢。遂又转到侧门。
哪知,侧门迎面而来一个仆妇,拎着满满一桶水。李二爷没天没地一撞,结结实实摔倒在地,溅了满地水渍。
哐哐当当一阵乱响,李涵很难不注意。
侧门这厢,面对仆妇跪地连连赔罪,李济哆哆嗦嗦起身,说着无事无事。兵荒马乱转身,却见李涵长身而立站在自己身后。一个不稳,险些没能站定。
还是仆妇机灵,扶了李济一把,他这才稳住。
看着同自己一般身量的李济,李涵几次三番捏紧腰侧长剑,黑脸,“裴度就是如此练兵的?!莫不是上了年岁,精力不济。远不如往年了。若是如此,十八苍云骑之首的位置,恐是要拱手让人了!”
好容易稳定心神的李济,又琢磨半晌才敢说话。
“大哥,不是这样,不是这样。裴度很好,”说到这里,才觉得这话像是裴度不敢将二爷如何,李济遂调转话头,“不,我在定平镇每日操练,从不懈怠,事事同新兵并无二致。到了如今,已进益不少。大哥若是不信,现在即可考教一二……”
瞧着自家二弟憨憨傻傻,李涵气得发笑。
“哦!裴度如何,还用你来提醒。当初裴度跟着我,困在来安,你还躲在……”
话至此处顿住。当年李涵、赵司马和裴度三人,被困来安之时,李济不过才六七岁上下,还跟在阿娘身后,嚷嚷着要吃饼子。
念及此,李涵怒斥:“不成器的东西,去跪着,好生忏悔。”
见李涵着实气得发狠,李济龟缩着请罪,行礼告退。
李济刚走不久,莲蓬闻声而来,出现在李涵身后。她其实早听见了,不过是念着他兄弟二人,又是出丑的的事儿,不好露脸,这才等着李济走后现身。
“藩帅,何时回的?也没给个信儿,奴婢去外头迎上一迎也是好的。”
她言语温柔随意,不是埋怨,像是等候已久的家人,在耳畔轻轻说道,你可是回来了。
甫一入耳,李涵满身的怒气散去不少,耐着性子,“赶路急,没往府中捎信儿。”
莲蓬拉着他的手,一同入到内间。
“那往后,藩帅若是再出门远行,能给个信儿么。此前是等了一个多月,这次又等了三五天。奴婢时时念着,刻刻盼着,也没个尽头。”
说话间已在矮塌上落座。李涵牛饮一口茶水,顺下心头这口恶气,“好,给你信儿。”
莲蓬欢喜道:“那可是太好了,奴婢……”
不待她说完,李涵突然道:“这是什么?”
他声音凌冽,不似方才柔和。莲蓬闻声一个哆嗦,忙不迭顺着他视线看去。只见矮塌旁的高脚案几上躺着颗东珠。古朴灰暗的高几,案头上顶着个亮堂堂的东珠。
好不惹眼。
还当自己漏了什么消息,见是它,莲蓬的心瞬间放回肚子里。状若不在意将方才之事细细道来。
李涵瞅着东珠好一会儿功夫,半个字不说话。惹得莲蓬心中七上八下,越发没底。
如此,这人堪堪喝了杯茶,说了两句话便走开。
李涵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令莲蓬一整个下晌都无精打采,揣度着他是何意。是不是李济送东珠,有别的什么不为人知的因由;亦或李济在外头又惹了什么祸事,打量着送东珠让人求情,李涵不愿听她替人说话,这才如此……
许久,她也没想出个名堂。
约莫晚膳时分,署衙来人,说是藩帅请姑娘去东侧院用膳。莲蓬带着疑惑,好好打扮,趁夜色出凌春居。
东侧院,是离一街之隔的六院亲卫最近的一个院落。素日里不少亲卫守卫,无人进出,人烟鲜少。莲蓬能够在署衙和后院诸多院落走动,却从未登过东侧院的门。
而今得了李涵的令,她一路观察,暗中盘算,终于到得东侧院。
照旧是亲卫守门,不待她上前说话,孙曦远远迎上,嬉笑道:“姑娘且是来了,藩帅已经等了好些时候。今儿藩帅难得兴起,在水榭备宴,邀姑娘赏月。一会儿,属下送姑娘到水榭近前的新月门,往后的路还得姑娘亲自进去。藩帅早前吩咐,不让人靠近。还望姑娘多担待。”
说话间,已是到得新月门。孙曦口中的新月门,不过是个略干瘪的月洞门,无甚新奇。
莲蓬别过孙曦,独身顺着步道,穿过月洞门。
猛地,映入眼帘的是各色灯笼,宫灯流苏摇曳、纱灯缥缈灿然、扇灯扑闪扑闪……再有明角灯、琉璃灯、穗帏翻飞,宝盖灼灼。一条条,一道道,顺着新月门后溪水潺潺,逶迤远行。
莲蓬站在头一盏镂空桃粉六方宫灯前,踯躅不前。月色清辉,洒落人间。似她一个动作,就能坏了这等仙气一般。
原来,真心想要哄一个人开心,是藏不住的。
那夜她心中的犹豫踌躇没能藏住,今夜李涵的疯狂在意也没能藏住。
水岸旁,溪水涓涓,她轻笑。于李涵而言,想要,拿来便是,若是不在跟前,大不了费些时日,夺来也就是了。
何须隐藏,何须委屈自己。
“站定作甚,莫不是眼神不好,找不见水榭?”
蓦地,李涵的声音从水榭袭来。这人,又在笑话她。
莲蓬瞬间清醒,莲步轻移,款款上前。“这都是藩帅准备的?”
李涵似被人抓住辫子,断然否认。
莲蓬在他身侧坐下,伸手握住他的右手,另一手指着水榭外的灯笼,笑话他。
“不是?那奴婢真是想错了。还以为藩帅几日不见奴婢,思念得紧。回来就给奴婢准备了礼物。方才见着,奴婢很开心,还想着,送个什么样的礼物,回赠藩帅呢。看来奴婢是想错了,这不是送给奴婢的,那奴婢也不用给藩帅准备回礼了。”
“做个什么回礼?”李涵一把将人放在自己怀中。
莲蓬斜眼看他轻笑,“又不是藩帅送给奴婢的,怎的还有脸来讨回礼。没见过这般人物。”
笑容娇俏妩媚,惹得李涵眼中再也瞧不见其他。
“若说是我准备的呢?你待如何?”
少女继续笑,“哪里有这种话,是或不是,哪里有倘若的?”
似拗不过她眼中的娇嗔,李涵思索片刻,如实道来。
“本想着,过些时日趁祖母寿辰,带你回汉州,在祖母跟前磕头。可是前日汉州来信,说是祖母亲自吩咐,寿宴耗费颇多,恰逢范阳粮草不济,又出了曲阳的案子,祖母无心寿宴。让我们时常给她去信就成,这次就不必往汉州去了。如此,倒是有些委屈了你。思来想去,就让人备了这些,可是还喜欢?”
莲蓬眼中的笑意渐渐隐去,嘴角微微颤动,半晌找不到自己的嗓子。
好一会儿她才哆哆嗦嗦问;“藩帅?这……”
李涵,你可知你在说个什么?
她本就是太夫人送与李涵的丫鬟,是早就备下的房内人。若是光明正大去太夫人跟前磕头,那就是府中过了明路的姨娘。不光如此,李涵眼下还未成亲,如此这般给一个姨娘脸面,将来若是新夫人入门,恐是极为不好相处。
她这个姨娘,可是得了府中上上下下认可的人。
莲蓬惊讶,有些失声。
李涵毫不在意,伸手替她将额前碎发别在耳后,“放心,我心中有数。都不是什么大事。”
“藩帅……还……还未成亲……”
“怎么,你个小小奴婢,还能替本帅说上一门好亲事不成。”
李涵像是说不出多余的甜言蜜语,适才的缠绵悱恻之感霎时散去,突然变得英伟起来。
“我……”
“莫要说话。本帅知道你没这个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