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下旬,齐王谢怀雵和被派去调查婺州贪腐案的御史程茂典一同上奏,揭露了一起牵涉婺州近七成官员的惊天大案。
因有涉案官员签字画押后的认罪供述和相应的实证在手,加上陛下也旗帜鲜明地表示了重罚的态度,朝臣们根本没有争论质疑此事的真假,省下时间直接开始商量如何处理后续事件。
程茂典提出,既然涉案人员已经全部被扣押,不妨先将审理惩处的事情放上一放,当务之急还是应该先把婺州空缺出来的官职补上。
陛下深以为然,当即拿了一份名单出来,要吏部安排这些人尽快赶去婺州赴任,余下的一些空缺则由吏部根据往年地方上官员们的考核情况酌情递补。
见陛下连补要职的人都已经想好,朝臣们哪里还看不出来,这次婺州的案件完全是在陛下掌控之内的。那些和婺州官场有过联系、原本想要借机攻击谢怀雵越权的人自然也不敢再开口,缩起脖子老老实实地做人。
这场颠覆了婺州官场的大案,居然就这样进入了平顺有序的收尾阶段。
到七月中的时候,陛下指派的替补官员已经陆续就位。余下的空缺,吏部也已经拟出了候选人供陛下挑选。
替黄桓当了大半个月刺史的谢怀雵将一应事务交接完毕,看婺州逐渐恢复正常秩序,心里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接下去,他就可以着手处理移交这批被扣押的犯官的事情了。
按陛下的意思,那些职位低、涉案情节不太严重的官员,就都交给新上任的婺州刺史处理。余下以黄桓为首的这批主要人员极其家人,则要一起押解进京受审。
因临近中秋,陛下干脆就让谢怀雵负责这次押送,正好也能让他和姜同云顺带回京一起过节。
于是乎,才来婺州三个多月的夫妻俩又重新收拾好东西,出发回金陵去了。
这次回去,队伍里带着不老少的犯人,自然没法坐船,只能老老实实走陆路。而且因为人多,路上走的也慢。等他们回到金陵时已经快进入八月中旬了。
骨头架子都快坐散架的姜同云刚一回到金陵的齐王府内,还没来得及休息,就在王府管事那里听到了一个不太好的消息。
皇后娘娘又病倒了。
而且她这次的病情来势汹汹,前两日甚至都昏迷不醒了。
知道邓皇后病得这么重,姜同云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于是她在回来当天就给宫里递了牌子,得到入宫允许后,第二天就跟着谢怀雵一起进宫去了。
谢怀雵要先去紫宸殿找陛下汇报情况,姜同云就独自往椒房殿去了。
去年还热热闹闹的椒房殿,如今一派肃穆。
宫人们的脸上都挂着遮掩不住的忧愁之色,说话做事时也有意放低声音,生怕打扰到皇后娘娘休息。
姜同云被孟姑姑带着,一路进了邓皇后居住的寝殿内。
这不是姜同云第一次进来寝殿。去年邓皇后病中,她也曾几次来这里探望。但这次来,她明显觉得,这里的氛围不一样了。
本就幽暗的内室如今更是沉郁,满屋子的烛火都没法驱散那种凝滞冷肃的气氛。
姜同云走到床前的时候,谢含昭刚刚给邓皇后喂完一碗药。
见到她来,小姑娘的眼眶立刻就红了:“姜姐姐……”
只是三个多月不见,谢含昭居然瘦得脸颊都有几分凹陷了。
原本神采飞扬的女孩现在看上去分外憔悴,眼下两道青黑挂在白皙的脸上,更是显得她疲惫不已。
听到谢含昭叫人,躺在床上的邓皇后微微抬了抬手:“齐王妃来了?”
姜同云上前两步。
第一眼看到陷在靠枕里的邓皇后时,姜同云甚至有点不太敢认。
如果说谢含昭只是清减了几分,那邓皇后完全就是瘦脱相了。
她原先丰润的脸颊现在已经完全陷了下去,两边颧骨支棱出来,顶着毫无血色的苍白皮肤;两道英气的眉毛此时也耷拉了下来,压着那双不再明亮的眼睛。
邓皇后挪动眼珠,看向怔愣的姜同云,艰难地露出了一个笑容来:“坐。”
姜同云鼻子一酸,匆匆垂下头去,盖住自己眼里的泪意:“多谢皇后娘娘。”
邓皇后抬了抬嘴角:“你们这些孩子,来看我的时候怎么都哭丧个脸的。我真的好多了。”
姜同云挤出一个笑来:“我只是好久没见到您,太想您了。”
“是好久了……”邓皇后顿了顿,沉沉地吸了两口气才继续说道,“你和怀雵在婺州过得可好?”
“好,都很好。”姜同云极力克制,才没让自己的声音变了调,“他说等会就过来看您呢。”
邓皇后微微摇了摇头:“我没事。你们昨天才回来,今天还累着呢,都早些回去休息吧。”
说着,她抬起手掌晃了晃:“含昭,你带你姜姐姐去外头坐会儿吧。”
谢含昭低低地应了一声。
姜同云看着邓皇后枯瘦的手腕在宽松了许多的袖管里打晃,眼泪几乎就要滚落下来。
她连忙垂下眼睛,也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跟着谢含昭一起退了出去。
一走出寝殿,谢含昭就扭身扑进了姜同云怀里,带着哭腔唤道:“姜姐姐!”
姜同云被她这么一叫,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落下泪来。
她抱住长高了不少的小姑娘,摸着她的肩膀问道:“含昭,皇后娘娘到底怎么了?”
“你们走了以后,母后都病过好几回了!”
姜同云这才知道,其实打从去年那次病后,邓皇后的身体就一直不太好,这大半年里陆陆续续病了好几回,还有一次病得都下不来床了。
只不过姜同云他们去了婺州,消息不像原先那么灵通。加上邓皇后也不想让他们担心,有意叮嘱不让别人告诉他们自己的真实情况。
谢含昭不敢让母后生气,给姜同云的信件里就只说邓皇后小病了两次,姜同云不知道皇后娘娘的身体竟然已经差到这种地步。
“上个月的时候,怀雵哥哥在婺州查出来那桩案子。因为涉及到弓弩,父皇很是恼火,下令对涉案官员严惩不贷,隐隐有株连之意。”
“太子……认为这样不是圣君之道,劝了父皇好几次,希望他不要株连。但父皇的态度非常坚决。”
姜同云留意到,谢含昭这次居然没叫太子为哥哥。
她的心里有了一些不好的猜测:“……陛下和太子有些不太愉快,皇后娘娘想要从中协调,但是没有效果?”
谢含昭点了点头:“母后告诉太子,此案罪由等同叛国,是绝不可姑息的重罪。太子当时没说什么,回去后居然、居然在东宫里抚琴恸哭,还说了一些不太好的话。”
听到这里,姜同云心里一紧。
“消息传到父皇耳朵里,父皇当即震怒,以侍上不当为由,命人把当时随侍太子的几名內监全部杖毙。”谢含昭的声音颤抖起来,“虽然父皇让人封锁了消息不准外传,但这种事情是瞒不过母后的。所以母后当晚就病倒了。”
姜同云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倒是可以理解太子请求陛下不要株连的想法。但事情就像邓皇后说的那样,这次婺州这批官员所犯罪行实在太重,哪怕只是按律处理,这些官员的家属也都是逃不过去的。
陛下有意严惩立威也合乎情理。
本来只是观点不同,太子劝说几句,陛下心中纵有不快也不至于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但千不该万不该,太子不该在东宫里做出那种挑衅帝王权威的事情来。
后续陛下杖毙东宫內监的行为,更是把两人原就紧张的父子关系推到了更加对立的程度。
怪不得邓皇后知道以后会担心地直接病倒了。
没想到他们押送犯人的这一趟路上,金陵居然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
姜同云思索片刻,摸了摸谢含昭的发顶:“太子现在怎么样了?”
“父皇原本似乎是想处罚一下太子的。但母后这么一病,父皇为了母后身体着想,就揭过了这件事。现在父皇只亲自挑选了一批內监去补东宫的空缺,别的就没了。”
这就对了。陛下没对太子做出别的动作,所以金陵如今也还风平浪静,没闹出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消息。
姜同云想了想,劝慰道:“那就说明,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
谢含昭抬头看向姜同云:“真的吗?”
“真的。”姜同云用力点头表示肯定,“如果不是有意要保太子,陛下没有必要封锁消息。况且他到现在都没有惩罚太子,肯定也是心中犹豫,担忧拿捏不好其中分寸。”
毕竟陛下和太子之间不仅是父子,更有一层君臣关系。如果陛下真的对太子不满到了想易储的程度,他大可以用更加强硬的手段来处理这件事情。
越是珍视,才越会犹豫不决。
看着小姑娘通红的眼睛,姜同云心疼地替她擦去了泪水:“不管怎么样,皇后娘娘都要先把自己的身体养好,这样才能有力气去处理陛下和太子之间的矛盾。”
“嗯!”谢含昭用力地点了点头,“我会安慰母后,让她好好养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