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下旬,越州驻军统领、云麾将军关正青上奏控告婺州守军内存在以次充好、克扣守军粮饷的问题。奏折内附有婺州当地粮价物价,还有近一个月的军营伙食情况记录,证据充分,无可辩驳。
关正青在奏折内将矛头直指婺州刺史黄桓,称其就算没有从中贪墨,也至少应负玩忽职守的罪责。
朝上因为关正青的这封奏折爆发了一次小规模的议论,最后由陛下拍板,决定从兵部派出一名官员为巡查御史,领队前往婺州调查此事。
消息传到婺州后,黄桓在头疼之余竟然也松了口气。
关正青对婺州守军内部事务起疑这件事,他早就有所察觉。
只不过关正青为人谨慎,住在官驿的时候身边一直都有大量从越州带来的士兵护卫,外出时也都带着数名卫兵同行。
加上他跟谢怀雵一样,平时深居简出,如非必要很少参加黄桓等人举办的宴会,所以黄桓一直没有机会打探他究竟查到了什么程度。
因担心关正青查得太多,他还一度给对方送礼,试图把关正青也拉下水跟着自己一起做生意。无奈还没来得及多试探几回,关正青就因为在齐王府的宴席上受辱,愤而返回越州。
彻底失去对关正青的控制后,黄桓一度焦虑地睡不着觉。
现在这个雷终于炸了开来,不过居然只炸了一个闷响。
克扣粮饷和贪墨渎职这两样罪名虽然也不小,但跟他暗地里真正在做的那些事相比,确实也算不上什么。
而且针对关正青指控他的这两项罪名,黄桓也不是没有辩解挽回的余地。
他在递交给朝廷的请罪折子里矢口否认自己贪墨之事,只说是受了小人蒙蔽,有失察之罪。
接下去只要等朝廷派来的御史到达婺州,把自己提前准备好的替罪羊交出去,再跟陛下认个罪求个情,这件事差不多也就能糊弄过去了。
虽然损失是避免不了的,前途受损也是板上钉钉。但至少更严重的罪行不会被揭露,黄桓的损失不至于无法承受。
黄桓在有限的时间里快速扫干净其他事情的首尾,又安排好了顶罪的人选,终于稍稍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他接到了齐王府送出来的邀请函。
刚拿到这封只派给他一个人的邀请函时,黄桓心里咯噔了一下。
对这个突然返回婺州的齐王,他一直都是有些警惕的。这不仅是因为谢怀雵在金陵时一直受到陛下重用,更因为谢怀雵来了婺州这么久,黄桓都没能摸清楚对方的性情和行事风格。
要说这位齐王行事谨慎吧,可他能在自家宴席上直接跟关正青争吵起来,事后甚至连基本的体面都不要了,直接就宣布散宴。
可要说他张狂妄悖吧,他来了这么久,一直都跟婺州官员保持距离,从不肯多有来往。就连他的那个王妃,面对自家夫人几次三番的示好,也都各种装聋作哑,大有一副小心避嫌的姿态。
面对这样的一个人,黄桓心里如何不警惕?
不过齐王毕竟是齐王,对方既然下了帖子,在双方没有彻底撕破脸前,黄桓总归还是要捧着他的。
所以即使心中忐忑,黄桓也依旧准时赴约了。
齐王府的待客厅内。
侍女给两人上完茶后就全都退了下去。屋子里只余谢怀雵和黄桓两人,一时静得有些过了头。
见谢怀雵不慌不忙地喝了一口茶水,黄桓也跟着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以此来平复自己紧绷的情绪。
谢怀雵饮了一口后没有马上放下茶盏,而是将杯子捧在手上,另一只手捏着杯盖,轻轻在茶碗边缘打圈:“前两天,关正青控告黄刺史的事情,本王已有所耳闻。”
黄桓差点被刚刚咽下去的茶水呛到。
这个齐王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哪里有人连寒暄客套的话都不说,上来就直接讲这种事情的?
黄桓压下喉中痒意,连忙将杯盏放到一旁:“此事全因下官一时失察,所以才让小人钻了空子。”
“是吗?”谢怀雵将杯盖一扣,发出“啪”得一声脆响,听得黄桓心里都跟着抖了一抖。
他看着垂下头去的黄桓,舒缓声调道:“刺史大人不必紧张。那关正青是个什么样的人,本王心里十分清楚。他素来性情酷烈,要说他有意诬陷于你,那本王也不会感到意外。”
听到这话,黄桓高悬的心略微松了一松。
是了,这个齐王明显跟关正青不对付。恐怕他今天叫自己过来,也是有意想从自己这里入手,给远在越州的关正青使个绊子!
想到这里,黄桓拱手高呼:“殿下明鉴!”
谢怀雵摆了摆手:“你也不必夸我。我今日叫你过来,就是想问个清楚,你确实没有犯贪墨之罪吧?”
黄桓连声道:“下官确实没有!”
看他这副信誓旦旦的模样,谢怀雵抬了抬嘴角:“没有就好。不过你可不能骗本王。陛下派来的御史程茂典与本王是旧相识,倘若让本王知道,你在此事上有所欺瞒……黄桓,陛下面前,本王还是说得上话的。”
黄桓应了两声“是”,突然从谢怀雵的话里咂摸出一些味道来。
这个齐王,莫不是在暗示自己,他能帮自己在御史和陛下面前说话?
想到这里,黄桓试探着开口道:“殿下,这回因为下官的失察之罪,劳烦程御史从金陵至此查案。下官先前就在考虑,程御史一路舟车劳顿,是否应该送他些什么以示心意。既然程御史与您是旧相识,还请殿下替下官指点迷津。”
谢怀雵笑了:“黄刺史思虑周全。程御史虽在兵部任职,但出身清贵,向来雅好名画。”
听到这话,黄桓心中大定。
“正好!下官家正中收藏了几幅好画。明日下官就让人给您送过来!您见多识广,替下官掌一掌眼,为程御史挑上几幅合适的。”
顿了顿,黄桓又补上一句:“光是画作实在有些简薄。下官是个粗人,也不知道再准备些什么才合适。这样,下官明日一并拿些银钱来,劳烦殿下替下官再置办点别的。”
谢怀雵脸上的笑容变得真切起来:“黄刺史是个周到人。你在婺州这么多年,百姓对你多有赞誉,本王自然信得过你的人品。既是你诚心相托,那本王也一定会替你办好此事。”
听他这么说,黄桓的心彻底落回原地。
两人又商量了一些接待程御史的细节,随后黄桓提出告辞。
一离开齐王府,黄桓的贴身长随就凑上前去,小心问道:“大人,齐王请您来所为何事啊?”
卸下奉承表情的黄桓冷笑一声:“能有何事?抓准时间敲我一笔呗。”
长随一时有些讶异:“他先前不是一直不肯收您送过去的礼物吗?”
黄桓挑了挑眉:“我先前也以为他是真清高。现在看来,他之前只不过是怕收了东西会留下把柄,所以才将那些东西拒之门外。可时至今日,已是我有求于他,他自然就敢跟我开这个口了。”
“原来如此。那您打算给他多少呢?”
“多给一点。”黄桓无所谓地摆了摆手,“虽然难免要出点血,但能借机攀上齐王的关系倒也不错。要是他能诚心帮我,说不得等这次的风波过去后,我就能再往上动一动了。”
黄桓已是一州刺史,再往上那就只能是往金陵走了。
他等这个机会等了好多年,如今再看这回的风波,竟也有了点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意味。
*****
那边黄桓乘坐的马车从齐王府门口离去,这边姜同云已经在跟谢怀雵复盘刚刚的情况了。
“这个黄桓,还真是够聪明的。”谢怀雵似笑非笑地“夸”了黄桓一句。
“可不是嘛。”姜同云刚刚一直就躲在待客厅主座屏风的后头偷听,对现场的情况可谓是一清二楚,“你最开始说那几句话的时候,我都没回过味来。要不是黄桓说的那句‘以示心意’,我都反应不过来你的暗示,还着急你怎么不快点钓他呢。”
谢怀雵笑了:“夫人没遇到过这种事情,一时反应不过来也是正常的。”
姜同云确实更熟悉后宅妇人之间交流的方式,对朝臣间更加隐晦的索贿话术实在是没有什么研究。
所以谢怀雵今天才坚持要她躲在屏风后面听。既然他俩回了婺州,以后跟地方官员打交道的场合只会越来越多。他想借着这个机会让姜同云多观摩学习,以免往后不知不觉间吃了什么暗亏。
谢怀雵对姜同云的期待,从来就不只是一个打理后宅的王妃而已。
姜同云现在还没能明白谢怀雵的用意。
不过她一向习惯于对这种不熟悉的情况加以复盘分析。这会儿跟谢怀雵说起来后,她自然而然地就开始解读黄桓其他话语。
“他后面说把画送到咱们府上来让你帮忙挑,就是在暗示你也可以趁机拿走些一咯?”
“还有那个帮忙买东西,应该也是给你送钱的方式之一吧?”
谢怀雵笑着点了点头:“夫人学得很快。”
“这个黄桓,动作这么熟练,以前肯定跟不少人有过这种往来。”说到这里,姜同云难免有些生气,“一想到他那些钱都是怎么来的,我就恨不得马上把他给抓了!”
谢怀雵握住她的手拢在掌心:“局是夫人提出来的,夫人也该更耐心些才是。”
谢怀雵教老婆的第一课:揣摩上意。
谢怀雵教老婆的第二课:索贿话术。
都是实用技能呢[菜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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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