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德十二年初春,西南重山密林中一辆马车正缓缓而行。
车内光线暗淡,柳琛云靠坐在角落里闭眼养神,修长的手轻轻搭在臂膀上,额前的碎发随着颠簸在眼前轻扫。
此时山间春寒料峭,那身水色冬衣似乎并不厚实,他看起来十分消瘦单薄。
昨夜微雨,泥地上水痕未消,车轮碾碎了掉落的白梅,树上的花朵也摇摇欲坠,一阵风起,半空的白梅掠过天际,轻轻落在了一方棋盘之上。
“殿下,蜀州来消息,柳大人已经在陈太守那儿领了受任书往沙籽坝县去了,算算日子这几日就该到了。”
京城西郊太岵观中,晋公主元溯正趴在桌上抱着围棋罐子满脸愁容地看着桌上残局,听见有人来报这才回过神来,语气淡淡地问道:“归义身体可还好?”
那人答道:“陈太守说柳大人到锦官郡后昏迷了好几日,请了许多医师来看过,都说,都说时日无多了。”
元溯听到这,撂下罐子就要往外走,“进宫跟太后辞行,我要回蜀州。”
话音刚落,树上响起细微的簌簌声。
元溯不屑地往树上瞥了一眼,“下个棋你都要监视,上茅房你要不要看啊?”
树上安静得可怕。
元溯走出几步,来了兴致,又回头道:“你去跟你主子申请一下,回蜀州这一路也派你来监视我呗,上次那个太丑了,上上次那个太呆了,我还是更喜欢你。”
两月前,一份印着上千个血手印的长卷被呈于殿上,几十个官员也接连站出来痛斥柳琛云新法的荒唐,场面之震撼,柳琛云作为当事人现在想起还心有余悸。
那天,垂帘听政的尹太后勃然大怒,刚想凭借新法有番作为的小皇帝元珩顿时软了翅膀,将责任全部推给了柳琛云。
一句:“如此局面,非朕之本意,朕不该违背太后,轻易听信谗言,朕尚年轻,易受蛊惑,日后朝堂政事,以太后之意为先。”气得柳琛云在殿上急火攻心呕了血,有种精心浇灌正在茁壮成长的大树突然自杀似的将自己连根拔起,临死前还抽起枝条甩了他一巴掌的感觉。
他发誓从此再也不会以貌取人,当初元珩那真挚又坚定的模样让他产生了这是位值得辅佐的明君的错觉,此刻才知那不过是个妄想称霸王的纸老虎。
新法被废,柳琛云被关入诏狱,在隆冬如冰窖般的牢房中挨过了十五日,原本渐有好转的旧疾也愈发严重了起来,时常在牢中咳到呕血。
还是元溯去向太后求情,才让柳琛云得以从轻发落。
离开京城那天雪下的很大。
柳琛云在宫门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覆白的皇城,四载光阴历历在目。
雪中,马车缓缓向前,长街上只余下逐渐拉长的车辙和脚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左丞相柳琛云激进改革,不悉民情,与民争利,加剧百姓苦难,致使怨声四起,民不聊生,百姓血书呈于殿上,朕寒心至极,然朕念其多年来为元齐尽心竭力,劳苦功高,不忍杀之,现革去其左丞相一职,贬往蜀地,府内家产全部充入国库。
钦此......
许久,柳琛云睁开眼,浅棕色的眸子原本应该明亮清澈,此刻却是幽深如谷,蒙着一层散不开的雾。
他将一枚半掌大的青铜令牌从袖中取出,攥在手里,直到指尖开始泛白。
“柳大人,此去山高路远,主上将这枚令牌赠与您,沿途若是遇见酒旗上绣着山柳兰的店家,大人可放心入住,主上会保障大人的安全。此外,主上说大人从前拒绝的那件事,不妨路上再重新斟酌,若是大人认为仍是殊途,便将这枚令牌交予锦观郡陈太守,他会为大人安排一个好去处,让大人能安度剩下的日子。反之,大人若是改变主意了,主上会在大人到任之时为您送来那味您苦心找寻的药材。”
脑海中想起了刚出京城那晚露宿湖边时元溯暗卫的传话。
那位一心想除掉自己的兄长,继位西南王的公主,当初为了将柳琛云收入自己的阵营,直接简单粗暴地拉着十八车聘礼来向柳琛云提亲,吓得柳琛云连京官都不当了,自请外派去了北方吹了四年黄沙。
不过这次,柳琛云答应了元溯,当然不是要当驸马,而是除掉元谋。
胸中有些憋闷,他伸手拨开遮挡光线的帘子,准备透透气。
正抬手之际,马车忽地被猛烈冲撞往一边斜去。
柳琛云来不及反应就重重地向车内另一侧撞去,瞬间再被甩回来。
“嘶!”被撞的一侧身体连带着内脏都钝痛起来,本就十分虚弱了眼下像是要散架。
霎时,外面车夫老李的叫声和惊马后的嘶鸣声交织在了一起冲入耳中。
“啊啊啊!啊啊啊!我的娘啊啊啊啊!!!”
马惊后开始拉着车不管不顾地往前冲,柳琛云忍着痛迅速起身在颠簸中费力站稳,撩起车帘往外看去,只见在马车后,一只齐人高的山虎正狂奔而来!
那山虎身躯十分庞大,棕黄的毛色上是满身嚣张刺眼的黑色横纹,它此刻正全神贯注地死盯着马车,奔跑间还不时张开血盆大口发出令人恶寒的咆哮。
“我的娘嘞!我的娘嘞!哪来的这么大山猫子啊!!!”老李此时已经被吓得五官都扭到了一起,他一动也不敢动,只得僵硬地将眼神飘向旁边的柳琛云。
眼看就要被山虎追上,老李声音颤抖这着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道:“大大人,这这条路下山后直走就就到云朵村了,万万一我......请大人转告我婆娘,他男人不不是懦,懦夫。”
老李说罢偏头瞥了一眼那野兽又恐惧的瘪着嘴闭眼,胸口猛烈起伏。
柳琛云猜到了老李想做什么,他扫视四周,只片刻他镇定道,“你不会死,前面那块石碑后是下坡,我们上马,斩断牵引绳减轻重量,让车身在中间稍加阻挡,趁下坡加速甩掉它。”
柳琛云说的很快,但每个字都十分清晰的落进了老李的耳朵里,那声音带着可以冲破雾障的清凛感。
“是是是。”老李连连点头,刚欲起身却觉得不妥似的突然顿住幽幽道,“大大人您,您先。”
“快上去,牵住马绳,我一会斩断引绳后你得把马控制住,摔下去我俩都没命。”柳琛云拿起车内长剑,一手攀在车檐上,注意着那山虎的情况。
老李不敢耽误,壮着胆子大喊助力向前猛跃,然后,一把扑在了马屁股上......
柳琛云:......
被颠得头晕眼花,好在活命的念头占了上风,他开始从马屁股一点点往前顾涌。
“大人!牵住了!牵住了!您快来!”
一番努力后老李终于拉起马绳,不过好景不长,就在他喊话的光景,右前边的林子里传出簌簌的声响,另一只更巨大的山虎从林子里突然窜出,直奔马车而来!
“啊啊啊啊啊啊——!!!大人!!完了完了!又来一只!这下完了!”老李近乎绝望了,前后都是猛兽,根本没路跑,看来他今日注定是活不成了,为了保全大人,他决定跳下车吸引两只野兽的注意。
“松绳!”柳琛云几乎是喊出来的,他的心跳得几乎要冲出胸膛但脸上并无过多表情,只是眉头紧皱。
死死闭着眼准备纵身一跃的老李此刻除了自己的心跳声什么都没听见,只留下一句“大人,您一定要活下去啊!!”就跳了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老李大叫着扑腾,本以为自己会摔在地上遍体鳞伤,结果被一只手用力地扯了回来。
不等老李反应,柳琛云一把攥住他系得死死的腰带,右脚往往马屁股上狠狠一踹,那马一声嘶鸣然后更加急速地往前冲去。
柳琛云看准时机,拉起老李用尽全力起跳,另一只手拽住了前方树上垂在半空的藤蔓,那藤蔓并不粗,必然不能支撑两个人的重量。
“抱住!”
柳琛云将老李往前面的树甩去,自已则借着藤蔓荡向另一棵树,又是奋力一跃,踩到了那树略有些粗壮的枝干上,抓住了身旁的树枝稳定住了平衡。
树下,马拉着车往前奔去,被突然从右边冲出的山虎吓得又发出一声长嘶,响彻山林。它倒是反应得很快,立马调转了方向往林中跑去。
但林中树木之间挨得很是紧密,马倒是可以在其中穿梭,它身后得车可不行。
果不其然,在马冲进林子的时候,后面的车被卡在了两颗大树的树干之间。
尽管马还是奋力跑着,身子却被马车上的绳子牵制着,不管怎么跑都无济于事,不能再往前移动。
眼看着身后的山虎越来愈近,那马发出近乎绝望的嘶叫。
“啊啊啊!我的马!!!”另一颗树上抱着树干挂在树上的老李也叫起来。
而几乎就在那山虎扑向马的瞬间,一个足有手臂粗的麻绳绕成的绳套精准地从它头上套下,只一瞬便被收缩拉紧。
那山虎刚一跃离开地面就被极大的力量往后拖拽,重重落在地上摔了个仰翻,它张开血盆大口发出愤怒的咆哮,露出的犬齿足有人手掌长。
绳子的另一端,一位黑袍少年手上缠绕着几圈麻绳,正死死拽着那山虎往后拉。
“小花猫,你还是慢了一步啊。”樊熠轻蔑道。
毕竟是野兽,山虎的凶猛程度还是不可轻视的,它翻身爬起,恶狠狠地盯着樊熠,脸上的道道黑色横纹异常醒目,看得人毛骨悚然。
只见它俯下前身,眼神仍是锁定在樊熠身上,胸膛发出沉闷的低吼。
眨眼间,它迅速冲樊熠奔去,誓要将这多管闲事的人类咬烂撕碎,咧开的大口淌出粘稠的口水往下滴落。
“哟,脾气还不小。”樊熠说着倏地踩着旁边小腿高的石头跳起,大跨一步到了石碑顶上。
石碑旁有颗古树,树干粗壮异常,一段垂下的树杈也有两尺粗。
他眼疾手快将手上的绳子甩上那树杈,趁着山虎跑过来绳子又余出大截便一并缠绕上去,打上了几大个死结。
做完这些他跳下石碑,站在离山虎一丈远的地方,抱肘抬起头闭着眼似乎就等着它冲过来。
那山虎此刻更加愤怒,朝着樊熠猛跃而去,结果因为绳子长度不够在半空中被拉扯下来,扑了个空,庞大的身躯带起来一股不小的风迎面拂过少年面庞。
樊熠扬起戏谑的笑,睁开眼,看着那山虎不断得在树下挣扎想要挣脱绳子。
“小心身后!!!!”树上的两人看见那少年站在原地不动几乎同时出声。
樊熠倒像是早已预料般丝毫不慌,他并未朝其他方向跑开,而是面对着另一只山虎冲了上去!
这只解决得更加轻松,只见樊熠与那山虎同时跳起,半空中,他踩着山虎的头顶翻身骑在了它背上,完全不给任何反应的机会,朝那山虎的脊骨上猛砸下两拳,骨头断裂的声音柳琛云在树上都听见了。
这两拳下去,山虎瞬间失去了站立的能力嘶吼着瘫倒在地上。
解决完两只山虎后,樊熠掸掸身上灰尘,朝着柳琛云这边走过来,边走还边脱下了黑色长袍的两只袖子,系在腰间打了个结,露出了上身暗红色绣着金丝纹的衣衫。
“喂!树上的!可以下来了!”
“大人!大人!咱们可以下去了!”老李高兴极了对柳琛云喊道,然后顾涌着就下了树,跑到少年跟前就是一顿感谢。
“多谢大侠,多谢大侠,多谢大侠,多谢大侠,多谢大侠,多...”
“行了行了,打住,真正救你命的是树上那位。”少年冲着柳琛云的方向昂了昂头。
“是是是,大人是我的救命恩人,大侠您救了我的马,也是我的大恩人!”老李开心地点头笑起来。
“顺手的事儿,看你的马去吧。”樊熠摆摆手,不作停留,继续朝柳琛云的那棵树走。
“你下的来吗?我上去接你要不要?”樊熠抬头看着柳琛云问道。
“不必劳烦。”柳琛云站在那树干上其实头已经有点晕了,刚刚带着车夫那又是跳又是荡的,原本就虚弱,现在已经快支撑不住了,就是嘴还硬着。
“行,那你自己下来,小心点啊。”
柳琛云打算还是用上树的办法,借着藤蔓荡下去,他伸手抓住藤蔓,在手上绕了几圈,脚往树杈上一蹬,往前荡去。
奈何身体是真的吃不消了,手上的力气完全不能支撑身体的重量,就一瞬,所有的力气都消失了,手从藤蔓上滑落,眼看着就要重重摔在地上然后一命呜呼。
见此情景,樊熠淡定地往前挪了两步,在柳琛云落下的地方伸出手,就这么稳稳地接住了他。
柳琛云:???!!!
柳琛云此刻躺在樊熠的怀里,紧闭的眼倏然瞪大看着眼前的少年。
“你好轻啊,大人。”眼前的少年带着笑意,“大人”两字还特地停顿了一会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