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南,上玄年间。
新皇登基半载有余,旧时的恕城也已更名为坤京,再踏足这里,千裔清觉得变化并不很大。
不过昔日初夏,她只是躲在相府做做杂事,偶尔陪着主子上街,遇到路过的王公贵族也只敢低着头用余光扫一眼。
若说变化最大,无非是她成了马上高坐被人驻足议论的角色。
千裔清低头看了一眼腰上依旧箍的很紧的手臂:“进了京,殿下可以松开些了吧?免得城中百姓误会传您的闲话。”
容怀瑕不为所动:“我倒是不知道夜南还有人敢传我的闲话。”
遐方慢悠悠地走,后方的军队也是慢悠悠地跟着。千裔清不免觉得疑虑,怎么这些人好像一点儿紧张的意思也没有,就连容烨的这位胞弟也是如此。
“......皇上到底生了什么病?宫中的御医就一点儿端倪也看不出?”
容怀瑕“嗯”了一声:“你去了不就知道了。”
“要是我也治不好呢?”她很真诚的问。
他仍是淡然:“那就和那些废物一起给皇兄陪葬。”
千裔清:“......”
察觉到怀里的人微微一颤,他鼻间溢出一丝嘲笑,微微垂眼看着她的发顶:“你怕了?”
千裔清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对他如今的模样感慨:“你变了。”
变成了她不认识的崇安王。
“你也是。”崇安王一声冷哼,“我倒不曾想,你消失了整整两年,却是拜入了那官朗州的门下。”
千裔清没说话,算是默然。
“不过你刚才的话说错了。”头顶上方的人轻笑了一声,突然把头偏过,贴近她的侧脸。
千裔清许久未和旁人如此亲昵的接触,下意识地躲了半分,然而容怀瑕却是立刻腾出一只手从颈后扣住她下巴。
“我没变,我对你——始终如初。”
温热的双唇贴上她的耳廓,每说一个字都要在她肌肤上厮磨几下。
千裔清很想离他远些,奈何力气比不过对方,只好任由他。
好在没耽搁太久,皇宫到了。
崇安王的人马领命,各自排兵回到军营地,遐方则被送去御马场暂管。
那匹雪色的河曲毛发更加光泽了,应是照顾的很好,可惜腿上有几处旧伤,她没看仔细,只觉得像是刀伤、枪伤之类的。
王爷的爱马,也会被人欺辱吗?
其实她更好奇,容怀瑕怎么会如此性情大变,又是谁与他封了王爷,她记得当年的九皇子应是最不得宠爱的。
这段时间的变数太多,自锁山上两年,竟是与外界全然隔绝了。
“在想什么?”
千裔清抬头,前边走着的人还是挺着宽广的脊背并未回头,自顾自的向前走,但方才的声音显然是出自他。
身边跟着的两个小太监只顾自己低头走着,当作什么都没听着。
千裔清看着他肩头,思绪远飘,随口念道:“容怀瑕......”
“嗬——”两个小太监倒吸一口凉气,惊恐地抬头双双盯住她。
怎、怎么了?
是因为她直呼了王爷名讳?
那也不该如此反应吧,就算是挨罚,也是她个人的事。
再看向容怀瑕,他好像没什么反应,仍是在前头背着手踱步。
千裔清放缓了脚步,刻意和前头拉开两步距离,见容怀瑕似乎并没注意到她,忙侧过头小声问一旁的太监:“你们怎么了?”
小太监防备地盯着前边一身黑色的背影,歪着嘴小声提醒:“姑娘,您可千万别提那两个字!”
“那两个字?你是说——”
“嘘——”小太监连忙拦住她,又小心的朝前头看了一眼,“那两个字是先帝所赐,殿下不喜欢!”
太监松了口气继续道:“咱们皇上继位后已经下旨,崇安王还用回原来的字!您、您可千万别再提那旧名儿了,这在夜南可是大忌讳!”
千裔清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原来的字......
所以他现在叫——容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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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南,皇城,正珵殿。
值守的奴才通传,说皇上请他们进去。
崇安王随意“嗯”了一声,推门而入。千裔清跟着进门。
披上龙袍的容烨比两年前气质更胜,帝王之色溢于言表,仍是风采依旧,看起来精神不错。
就是他病了?这哪里像是生病的样子!
容烨正坐于椅上翻看折子,俨然是勤恳执政的模样,听到有人进来,他抬起头,顺势把手书放下,仍是那个熟悉的笑容。
“九弟回来了,坐吧——千姑娘,好久不见。”
再见旧人,太子已成一国之君,千裔清心中还是有些复杂:“听说皇上病了?”
容烨笑着点点头:“是啊,你觉着不像?”
“不像。”她老实回答,“皇上有什么不适?可否容我先为您把个脉?”
“不必。”容烨看了一旁自顾自抿茶的容怀瑕说道,“这茶里放有姜丝,九弟身上有伤,还是不要喝了吧。”
崇安王也受伤了?
哪里伤了?怎么也瞧不出来?
“无妨。”他淡淡道,但见千裔清打量的目光,放下茶盏,“怎么,想看我的伤口?”
千裔清把目光收回,重新落在容烨身上:“皇上即说不必,为何还要把我叫来?”
“我把你叫来,自是因为你是官朗州的弟子。”容烨正色道,“人偶师擅造傀儡和面具,出自她手的皆为真人肌肤一般,只可惜那假面戴上就如同融于皮肉一样摘不下来,除她本外,据说只有鬼医知道解法——这些可是真的?”
官朗州的确知道如何溶解那些材料,他的侄女林霖也是知道解法的,至于她......
“师傅没有教过我,调制的药方我也仅仅扫过两眼,记不大清了。”
容烨自动屏蔽了她的头尾两句:“所以那药方你知道?那就好——你慢慢试验,朕可以等。”
皇命不可违,她只好先答应下,只是这么试下去不知要多久。她忍不住好奇:“您要这个做什么?难道您身边有......”
“这你就不用管了,做好你自己的事便可。”容烨顿了顿,“九弟的伤是在战场上留下的,还未痊愈,你随他一道回府诊治吧。”
千裔清不大愿意,委婉道:“只是外伤而已,皇宫王府不是也有御医吗?”
容烨摆摆手:“这是命令,治不好提头来见。”说完,他把搁下的手书重新立起来,遮住半张脸,一副不再闲话的样子,不给她拒绝的机会。
千裔清:“......”
千裔清偏头看了容潜一眼,撇嘴冷道:“殿下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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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安王府早已不是原来的简朴霜序居,眼前的这座王府虽偏远些,却是极为宽敞豪华,比她曾见过的佑王府都是气派上不少。
她记得容潜素来是节俭朴素的,如今也是也学的铺张浪费起来了。
千裔清看着他坐在床沿面无表情地解衣裳,接着露出精壮好看的胸膛和肌肉线条,身上的肌肤比脸上稍白一些,应是不见光的缘故,裸露的部分倒是很光洁,只是胸口上方有一道十分显眼的伤口,与干净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
那伤口之外随意缠了两圈纱布,还未结痂,因此还在渗着血迹。
若是换做前两年,她或许会害羞、会别开眼不敢看他,但如今的她是个医者,除了更加敬畏生命和尊重生命以外,她还习惯了看人的身体,以及伤口。
因此在她眼中,她也只看得到伤口了。
浸血的纱布在解下时还微微黏在绽开的皮肉上,她手指上的动作一顿,抬眼看向坐着的人,似乎没觉得疼,甚至疑惑地回应她的眼神。
千裔清继续,随口问道:“什么时候伤的?”
“七日前,攻打十方时被人偷袭。”
千裔清一怔:“十方也归属夜南了?”
“嗯。”
容烨的动作倒是快,之前还是太子时,他多次请奏未果,没想到自己坐上这位置,第一个吞肚果腹的就是十方国。
崇安王......那位守在绥夏边关的容骁好像是被封为武安王来着。
这些常上战场的王侯将士,封号多爱选“安、定、平”之类的字眼,她稍一联想就明白这些年他是如何度过的。
“看这伤口似是剑伤......我记得战场之上多用长枪宽刀,怎么会有人使剑?”
容潜反问:“我若知晓敌军心思还会被偷袭?”
......好像也有道理。
她不再过多纠结:“按常理来说,七日足以让伤口结痂,不过你这伤不知为何恢复的如此慢,像是新伤一样,你之前受伤也是如此吗?”
“我不常受伤。”
千裔清回来路上便听小太监说了武安王的事迹。
先帝还在位时,素日谦逊默默无闻的九皇子突然性情大变,变得锋芒毕现崭露头角,跟着武安王一起,可谓战无不胜,谋略武力皆远超武安王。永光帝大喜,当即封他为崇安王。
然而这位崇安王性情大变还远未结束,他变得越发少言寡语,对待父辈兄长也不似平日温和脾气极差。若有人惹他不快,无需第二日,他当场便能送他横尸借口。朝野皆惧。
他的张狂已经到了极致,永光帝却是不敢拿他怎么样,因为满朝武将能用之人太少,他的能力又太过出色,因此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容潜不喜欢边境的环境,在朝时间更多些,于是便出了意外,上月武安王被人偷袭死在边境,与之关系最好的容潜将他尸身迎回,一进宫就听说喻景淮劫持软禁了容烨。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但不知几人之间达成了什么交易,皇家却是放过了喻景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