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方昀挺着圆鼓鼓的肚皮走出主帐,看了一圈,没找到张叔,就连之前出来的门客也都不见踪影,这让他心中的后悔油然而生。
——早知道不把那一整盆都吃完了。
他深吸一口气,回头看了一眼。李期和军师还在意犹未尽地低声攀谈,钱千两独自站在不远处,视线落在半空飘扬的阵旗上,周身散发出的气质,好似与整个军营都格格不入。
钱千两是时方昀亲自带回将军府的小乞儿,若是从前,时方昀肯定会对他信任有加。但今夕不同往日,更何况已有十年未见,钱千两如今是何心性,时方昀不知。是否值得信任,时方昀亦不知。
安静地看了钱千两片刻,时方昀忽的开口,淡笑着问道:“据我所知,能在情报这一行干好的,灵活变通必不可少,千两性子直爽,我实在好奇,你是怎么进的暗棘?”
钱千两回神,转眸看来。
明媚的阳光照耀在时方昀恍若天仙般完美的脸颊上,浅色的眸子近乎透明,宛如珠宝。
——只是可惜,那双在他眼中,人世间最美的眸子里,再也没有了曾经的无暇。
钱千两的手指不自觉的收紧,哪怕指甲深深嵌进肉里,他也毫无所觉。
如果……
如果当初去北境的是他,那眼前之人,会不会还是他仰望的那个、如同太阳般明媚、肆意的少年郎?
可惜,世间没有如果。
钱千两淡淡地移开视线,语气平静:“暗棘的鸟儿也不全是专攻情报的,关于——”
“嗷嗷嗷!!!”
一阵热烈的欢呼声打断了钱千两的话,两人一齐扭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透过营帐间的缝隙,远处乌泱泱地站了一大群人。
军师摇着扇子往前走了两步,笑道:“年轻人就是有活力啊,你看看,这又比上了。”见时方昀没什么反应,他又道:“小将军可记得归京途中遇到的那个…拦路的小娃娃?”
归京途中遇到的小娃娃?
时方昀颇为疑惑地看向军师,在记忆中仔细搜索了片刻,一个肉嘟嘟的脸蛋浮出脑海,他总算想起来了个大概。
途中的确遇到一个少年拦路,但他当时满脑子都想着心事,根本没心情在意。察觉到少年没有恶意,他便直接让时白绕了过去,没成想那少年直接抱住了时白的腿,当即被时白踢了个四脚朝天。
也就是时黑性格好,四肢一个倒腾才没把他给踩死。
他记得那个少年好像说想入伍来着,之后如何,他还真不记得了。
“怎么,难道父亲同意他入伍了?”
军师一愣,张了好几次嘴,才说:“大将军的意思是让她娘把她领回去,之后是小将军你说,可以让她留在军队里体验一下,等北归时,再送她回家。”
时方昀:“……哦,这样吗?”
这么一说……他好像有点映像了。啧,看来当时的心绪实在够乱,竟然连这都不记得了。
他指了指远处的喧闹的人群,问道:“怎么?军师该不会想说,那小弟弟在和士兵们比试?”
“小……”军师微愣,旋即转念一想,又笑呵呵地扇起了扇子,道:“你别看那娃娃细胳膊细腿的,但打斗这一方面,还真不能小觑。从她随军开始,我就在留意了。路上她就一直在跟士兵们讨教一些战斗技巧,等到了京,驻扎在此处后,她就开始频繁地与其他人切磋。你还别说,那些普通士兵,竟然没一个是她的对手!”
这时李期也走了上来,接过话头:“我看过那个娃娃的招式,怎么说呢……有点眼熟,但我就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但能肯定的是,她绝对是有底子的,而且教她武功的人,很厉害。”
李期因为天赋原因,自身的武学造诣很一般,但他记忆向来很好,为了对将军府有帮助,将各路的武学可谓是记了个七七八八,很多招数基本看一眼就知道是哪路的。这也是他能看得出来时方叶在习武,且做出诸多猜测的原因。
而那孩子的招式,会让他觉得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倒也着实稀奇。
“听李叔这么说,我倒是有些好奇了。”时方昀摸着下巴,眸底隐隐泛起一丝战意。
“哈哈哈。”军师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啪的一声收起折扇,点头道:“能让小将军好奇,那便甚好。几位老将军嫌欺负小辈,懒得出手,年轻一辈能打的就一个岑副将,结果他求大将军把他带出军营后就再没了影,这几日下来,那娃娃的鼻孔都朝天开了!正好今日时白也在,小将军不妨和时白一起,稍微活动下筋骨,也好挫挫那小娃娃的锐气!”
时方昀点点头。
其实这几日他架一点没少打,真正需要活动筋骨的,是时白才是。一会儿骑着时白去转一圈,想来它也会高兴的。
正想着,军师忽的往他身后一指,语气惊讶道:“咦?那是时白?那好像就是时白,哈哈…刚说完,这时白就来了。”
时方昀挑了挑眉,时白通体雪白,四蹄却是黑的,再加上它脾气爆,军营中无人不知,以至于无论是谁,只要看一眼立马就能认出来。
所以军师这是什么奇怪的反应……
他一边想着,一边回头往身后看。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他也忍不住瞪大了眼。
这……是时白吧?
他看见,从来不愿让他之外的人骑的时白,现在背上竟然驮着一个人,甚至它踏起的步子还是一跑一顿的,任谁都能看得出来,它的心情极佳!
而它背上的不是别人,正是一手拿着一个胡萝卜,咧着嘴傻笑个不停的卫不愚!
时方昀目光继续往后,萧行和岑成正擦着汗,一路小跑着追在后面,仔细看,身上似乎还有几个马蹄印。
“哼!”
一声冷哼突然从身后传来,时方昀扭头,见钱千两正转身要走,他忙出声:“千两。”
钱千两脚步一顿,语调毫无起伏:“少将军还有何事?”
时方昀一噎,嘴动了动,将原本想问的话咽了回去,转而确认道:“你说得那件事,确定吗?”
钱千两默了片刻,侧过身来,道:“暗棘的鸟儿无处不在,找不到的飞虫并非是被遗漏了,只是被一些贪吃的鸟儿吞入了腹。少将军想要的情报没有,我给不了,但我也绝不会给少将军无依无据的假情报。当然,你可以选择不信我,我也可以选择继续给你情报。”说完,他毫不犹豫地大步离开,根本不给时方昀继续说话的机会。
时方昀:“……”
这钱千两,相比以前,变化也太大了吧?
他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转向时白,招招手,唤道:“时白,过来。”
时白听到呼唤,调转方向乐颠乐颠地走了过来,它背上的卫不愚也双臂大力挥舞着,叫道:“哥哥!阿昀哥哥!你看我!不愚在骑马哦!不愚是不是很帅!哈哈哈!!”
时方昀看着他傻乎乎的笑脸,脑海中却莫名地描绘出了程叔所述的场景。
全身染血的时白,以及它背上的两个人……
他知道七年前的自己是何种状况,那时的他,恐怕已经不算是活人了,根本没有逃脱的可能性。要说是时白的功劳?现在的时白的确很厉害,但当时它还没完全长大,所以做不到。
那带着他逃出去的,是谁?敌军又为何要挑一个不过十三岁的傻子的手脚筋?
时方昀正兀自思索着,没发觉自己的眸光已经染上了寒意。可直接迎上他目光的卫不愚却感受得相当真切,让人心颤的寒意一股一股地顺着脊背直往上窜。
“哥、哥哥不喜欢不愚骑时白,不愚不骑就是了,哥哥不要生气……”卫不愚的声音带了些哭腔,说着,动作也在慌乱的往下爬。
只是他的脚试探了半天,也没踩上脚蹬,又因为太着急,整个人摇摇欲坠,眼看着他抓不稳,就要往地上摔。
时方昀本不想管,可眼角余光瞥到了营帐后正探头看来的监军,他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脚下一动,在卫不愚后脑勺落地之前,将人打横一抱,接住了。
李期理了理被时方昀快速移动时带起的劲风吹乱的衣摆,满脸敬佩地感慨道:“不愧是小将军呐,这身手,着实厉害!”
军师看了他一眼,摇着扇子没有说话。
他明白时方昀刚才心中所想,同样的,他也有此疑惑。
当年那事本就让时风心绪不宁,再加上前后两方给出的压力一个比一个大,让他彻底阵脚大乱。短短几天就经历了多场败仗,这也让军心极度不稳。
所以军师决定抓暗探、查叛徒,优先解决内部问题,就没有参与营救时方昀和五皇子的行动,自然也错过了程将军所说的那一幕。
至于一个多月后,五皇子随千机娘娘回军营时,他见过。那时,他唯一的感觉就是……五皇子很不对劲。
他为此还去试探过五皇子,只是之后因为密旨的原因,他这些年一直没有把自己所知的消息告诉给其他人过。但现在少将军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对这些也很在意,那他是不是也可以……
正想着,他无意识地往时方昀的方向看了一眼,整个人却瞬间如坠冰窟,就连呼吸好像都被冻住了。
前方时方昀背对着几人,五皇子正趴在他身上,看样子是在撒娇。
——本应是这样。只是……
军师忙垂下眼,努力让自己的手颤抖的没那么厉害。
——如果从时方昀脖颈边露出来的那半只眼睛,没有带着森冷的寒意看向他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