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帐中,稀稀拉拉坐了数人,皆沉默不语,只是目光专注的盯着同一个方向。
主座前的矮凳上,时方昀抱着一个脸盆大小、盛满了肉粥的海碗,一勺接一勺地往嘴里送。
兼管全军伙食的张将军见状,收回锅铲,畅快地呼出一口气,坐回到椅子里,满脸感慨:“你们看!我就说得多吃点吧,刚才那小脸还煞白呢,这不就红润起来了?”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附和。
“张将军说得不错,这么一看,小将军的脸色好多了啊!”
“食疗又怎么不算治疗呢?依我看,张将军完全可以算得上神医啦!”
“哈哈哈!”
他们笑得欢快,却没人在意时方昀几乎翻到天上的白眼。
——他不是时白,真的吃不动了!
但张将军哪里会管那么多?视线从头到尾都紧紧地盯着时方昀的一举一动。眼看着时方昀往嘴里塞肉粥的动作慢下来了,他重新拿出锅铲,在桌子上敲了敲,语气格外严厉,“怎么又慢下来了?快给老子吃!瞅瞅你那麻杆腰,对得起老子这十年来的良苦用心吗?”
“你那是猫嘴吗?一口就吃那几粒米?在这军营里,老子喂的只有老虎,不是猫!给老子大口吃!”
时方昀:“……”
他承认自己这两天是瘦了一点点,但绝对没有张叔说得那么夸张!赶忙又往嘴里送了两大勺,努力把嘴里的肉粥咽下去后,他道:“张叔教训的是,我一定会吃完的。不过、我也可以边吃边聊的,不耽误……”
发觉张叔投来怀疑的视线,他忙笑呵呵地转移话题:“这十年间关于京中的一些事,我回来时就该知道的,没成想被拖了脚,今日才抽出时间来,诸位在京中待的时间长,可否给我说来听听?”
在座的除了军师和一同回来的两位军中老将外,将军府的一半门客都来了。几人互相看了看,最后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落在了留着山羊胡的中年人身上。
李期在门客中属于较为年长的,平日里为人和善,时常出没于各种宴会,社交广泛,由他来说,再好不过。
见众人视线看来,李期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稍作思索后,笑着说:“赵贤弟是朝中人,按理来说他对朝中局势最为了解,只可惜他今日公务繁忙,来不了了,那就……由我来说说。”
“小将军与太后娘娘颇为亲近,自然也知道,在陛下之前执掌朝政的是太后娘娘。只是自陛下登基后,太后娘娘并未完全放权。那小将军可知道,太后娘娘是何时开始彻底不理朝政的?”
时方昀举着勺子想了想,年幼时的记忆里,好像从未见过太后执掌号令的模样。
“这一点我的确不知,但陛下登基至今已近三十年,太后娘娘想必早就交出了权利……”
“非也。”李期敛了表情,摇头道:“是七年前。大兖小皇子被俘,北境面临失守风险,消息传回皇城的那日,黄金殿大门紧闭。那日夜后,太后娘娘手中便再无实权。至于黄金殿中发生了什么,至今为止,除了陛下和太后娘娘,还有那暗棘的首领,便再无人知晓。”
时方昀眉梢抖了抖,实在没想到,他记忆中那个温婉贤德的太后,竟在皇位有人期间,还握了那么久的权。听李期所述,最后这权利的移交,恐怕还是被迫的。
当然,更让他没想到的是,凤黯竟然也参与了其中……
李期继续道:“七年前的那一事中,影响的也不仅仅是太后,甚至可以说…自那日之后,整个皇城都变了天。”
“人人都说三皇子的死是因为急症,但我看未必。因为当年还发生了一件事,只是目睹的人不多,且都被下令严禁外传,这才导致至今无人知晓。而赵贤弟,恰好就是其中之一。”
他说到这里,却没有往下继续说了。
时方昀心中升起几分急躁,他之前就觉得三皇子的死很蹊跷,恐怕和七年前的事脱不开干系,今日突然提起,他实在好奇。但抬起头视线扫过一圈后,他立马明白了李期闭嘴的原因。
并非所有人都绝对信得过,信得过的人也不一定嘴严,有些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时方昀把急躁压回心底,重新把头埋进了饭盆里。
程将军算是机灵的,见时方昀不催促,左看看右看看,也总算明白过来。他站起身,一把抓住张将军的手臂就往外拉,“这大早上的,也不早了,那帮小子吃饱喝足也不知道有没有认真训练,我和老张得去看着,你们聊!”
“欸?欸欸欸??!”张将军完全不明所以,险些摔个狗啃屎,但程将军力气太大,他拗不过,只能被连拉带拽地拖了出去,还不忘对着里面大声嚷嚷:“小将军一定得吃完啊!一会儿我再过来检查!”
二人走后,便又有几人陆续起身,随便寻了个借口便跟着出去了。
“我们不会走太远,一会儿少将军若需要我们,吼一嗓子就行!”
主帐安静下来,时方昀掀起眼皮扫了一眼,面前只剩下三个人了。李期,军师,还有一名将军府中的门客。
那门客看起来很年轻,面容俊秀,比时方昀大不了几岁。时方昀仔细看了看,总觉得有些眼熟,但又想不起来是谁。他能确信,此次回京并未见过他,应是少时离京前见过。
对上时方昀略带探究的视线,那门客起身抱拳,面无表情地说:“钱千两。”
时方昀一愣,颇为诧异地睁大了眼。
钱千两他当然记得,甚至还清楚地记得初见时的场景。
小时候跟父亲去剿匪时,遇到几个小乞丐,他忽悠着小乞丐们帮着传了些情报。当时觉得其中一个小乞丐的名字很有意思,就把人带回了将军府。
那个小乞丐,就是眼前的钱千两。十年不见,变化还挺大。
……唔,怨气好像也有点大。
时方昀笑眯眯地说:“原来是千两,变化太大,我差点没认出来!”
在他的印象里,钱千两与他的关系很好,往日若是得了什么好处,钱千两都会第一个分享给他。遇到一丁点的危险,钱千里都绝对会是第二个冲上来的……
等等,他为什么想到的是“第二个”?那第一个是谁?
时方昀摇摇头,将这莫名其妙的想打抛到脑外,问道:“回京时我还以为你会第一个来迎接我呢,怎么这几日我一直没见到你?”
钱千两已经重新坐了回去,闻言直接把脸扭到了一边,“哼。”
时方昀:“?”
李期见气氛不对,忙打圆场:“钱贤弟这几日也是忙得脚不沾地,听说小将军今日要来,这才抽出时间赶来了校场。”
时方昀往嘴里送了一大勺肉粥,眨巴眨巴眼睛以表达自己的不解。
今日来校场,他可没有提前说与任何人听,钱千两从哪来的消息?还能比他先一步到。
李期:“哦,小将军也接触过暗棘,想来也知道,暗棘的情报能力可是一流的。”
“钱贤弟现在也是暗棘的人。”
“噗——咳咳咳…”
这句话来的突然,时方昀一口粥直接喷了出来,也总算明白钱千两留在这的原因了。
他咳了好几声才缓过气来,迫不及待地开口:“真没想到,千两竟然入了暗棘!”
“不行吗?”钱千两终于转过脸来,面无表情地看着时方昀,道:“少将军出征时不愿带我,那我就只能另谋高就了。”
时方昀弯起的嘴角抽了抽,他总算知道钱千两的怨气哪来的了。
出征前,父亲的确让时方昀在几个比他稍大些的孩子里,选出来两个当副手,往后就是他的副将。在那几个孩子中,钱千里的各方面表现都是最好的,他理应选择钱千里。
但他当时是怎么想的来着?
——钱千里这个名字好俗气,他不要。
所以最后选了岑成和另一人。
李期有些尴尬地咳了两声,继续打圆场:“钱贤弟虽是暗棘的人,但心还是在将军府的,刚刚不过是说的气话,小将军别在意。”
不等时方昀开口,钱千里便硬邦邦地说:“嗯,对,十年不见的时黑都能专门找到我身边给我打个招呼呢,不像某些人,连提都没提到过我。当然,这也不能怪少将军,毕竟贵人多忘事嘛,理解。”
时方昀:“……”
李期感觉这圆场有点打不下去了,干笑两声,道:“正事,正事要紧。呃…我刚刚说到哪里了来着?”
一直沉默不语的军师提醒:“三皇子之死。”
“对!关于三皇子…”李期皱着眉捋上山羊胡,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周围的声音,招招手,示意几人全都围到时方昀身边,这才压低了声音道:“太子是储君,自然要开始接触朝堂,笼络众臣心意。陛下也有意培养,就将边军督战之职交给了他。”
“事情发生后,不少朝臣同时参奏,请陛下免除太子的储君之位,甚至连民间都有了‘太子德不配位’的传言。陛下本欲下令彻查,但三皇子主动站了出来,承认这一切都是他在背后推波助澜,之后更是带领群臣强势请求陛下废除太子储君之位。但当时北境不稳,当务之急是派兵援助,所有陛下没心思处理太子的事。而让人没想到的是——”
“三皇子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