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杂乱的脚步声逐渐走远,帐篷周围终于安静下来,时方昀立马问萧行:“如何?”
萧行正要开口,可当他对上时方昀的眼睛时,整个人都怔住了。自见到时方昀起,在他看来,时方昀身为北伐的将军,能统领数十万将士与敌军作战,每每打得北厉溃不成军,此等杀伐果决之人,喜怒多不形于色。
哪怕下令屠城、亲手斩草除根时,他那张恍若戴了副面具的脸,好似除了会笑,再没有出现过其他明显的表情。可现在,萧行竟在这张笑脸上看到了明晃晃的“担忧”。
哪怕时风曾身陷险境,时方昀的脸上好像都没出现过这般明显的担忧吧?唔……那时他脸上,更多的是把罪魁祸首剥皮抽筋的杀意……
萧行默默地想着,转而问道:“少将军是想问殿下的手,还是他现在的状况?”
时方昀闻言一愣,没明白萧行这么问的缘由,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回答。
正纠结着,萧行却在这时噗嗤一笑,摆手道:“少将军怎么还认真起来了?我就是看少将军担心成这般模样,出于好奇,随口问了一问罢了。”
担心?时方昀摸了摸自己的脸,心中不解。
——刚才他的脸上,有很明显的担忧吗?可他也不觉得自己对卫不愚有多担忧啊?
视线不自觉地移向了卫不愚的方向,下一刻,他便撞进了一双如小鹿般水亮水亮的眸子里。这双眸子的主人虽未说话,但仅仅是看着,时方昀的脑海里已经自动补完了那句话:「阿昀哥哥在担心我哎!」
时方昀别过脸去,严肃地对萧行道:“有什么是能让本将担忧的?你定是看错了。少说这些有的没的,到底如何?”
萧行:“……”
得,还不承认。
萧行:“观脉象,殿下是忧虑过度,又受了惊吓,好在身体够好,这才没有出现昏厥的情况。至于呕吐等一系列反应,则是出于心疾。我猜,应是惊吓过度引得心疾复发,这才导致了先前的怪异举动。”
时方昀嘴张了又张,最后还是把“忧虑过度”这一条给抛开了,他不解:“他一个傻子,何来心疾?”说罢,又忽的想起在太傅府门前看到的景象,不由问道:“儿时起?”
“应是少时。”萧行摇摇头,再次去拿卫不愚的手,但有了先前的教训,卫不愚这次躲得很麻利,看架势,这次说什么也不愿让萧行看了。
萧行“嘶”了一声,和卫不愚无声地对峙片刻,见拗不过,只得无奈地收回手,对时方昀道:“至于他手上的伤,应是十三、四岁时出现的,不知是何人,用了极其精妙的手法为他接上了手筋,这才使得他的手表现的与常人无异。”
十三岁……
七年前,卫不愚正好十三岁。
先前出现在梦中的少年,再次浮现于时方昀的脑海中。他垂下眼睫,沉吟片刻,再看向萧行时,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萧郎中可有治疗的办法?”
萧行神情微怔,旋即不自觉咬紧了后槽牙,内心怒吼:「同有心疾,你的都没治好,我管他做甚!」
但这话到底只是想想而已,萧行的面上是一点不显,只是稍作思索,便道:“心疾实在非我所长,不过有个好消息,之前对少将军提到的那位药王谷前辈,已在前两日回信与我。信中提到,他不日便会出谷游历,在那之前他会先来兖国为少将军诊治心疾,届时可请前辈顺便为殿下也看看。”
他说话间,特意强调了前辈是为时方昀而来,程将军和卫不愚都听出来了,但时方昀只当他是在陈述事实,点了点头,算是应下。
帐中沉默下来。
片刻后,时方昀看向程叔,准备问几个问题,程叔的视线却躲的飞快,甚至还转到一边吹起了口哨。
“程叔。”时方昀叹了口气,直接坦白:“当年关于殿下的事,父亲已经告诉我了。”
程将军口哨声一顿,缓慢地扭过脸来,仔细打量着时方昀的表情。他一本正经的脸忽然就垮了,上前两步一把握住时方昀的双手,苦着脸哀嚎:“这么多年了,可把我给憋惨了!时风那个老小子,他就是认死理!死活不愿说!小将军,我可要给你说哦……”
他一开始吐苦水,那真是滔滔不绝。
只是这次,说了还没几句,声音就渐渐弱了下去。时方昀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卫不愚已经躺回到了塌上,正背对着几人,努力把自己缩成一团。
“出去说。”时方昀看了眼卫不愚还在微微发颤的肩膀,率先出了帐篷。
走出一段距离后,他回身,见萧行正跟着自己,便问:“可否烦请萧郎中拿些吃的给殿下送去?”
萧行一听,就明白这是时方昀在赶人了,他也不愿当个不讨喜的,当即应下:“当然没问题,我之后一段时间都会留在殿下身边好生照顾,少将军若有事,直接差人来营帐寻我就好。”
时方昀点点头,目送萧行离开,一扭头,就对上了程叔涨红的脸。
还未站定,程叔就不忿地骂了起来:“那臭傻子缩那给谁看呢?当初要不是他,小将军何须受那般苦!”
时方昀被震的耳朵发痛,眼角抽了抽,叹了口气,劝道:“他不过是个傻子,当年之事也非他所愿。况且…程叔声音太大了,这个距离,他能听到。”
程叔听到这番话,虽觉有理,但也更气了,当即咬牙切齿地扬声大喊:“听到就听到!他当初自己跑去北境,这能怪谁?把你娶进王府就够让你丢脸了,他还不知收敛!到底哪来的脸整日在那哭!就问你我说的哪句不是实话?听,就该让他听!”
说罢,他还是觉得气不过,又补充了一句:“都这样了你还有意维护他,我真想看看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时方昀:“?”
什么叫维护?他只是怕那傻子哭了惹他心烦而已!哪里有维护了?
时方昀无语扶额,忙转移话题:“哎…程叔您冷静点。那日父亲告诉我时,我因身子不适就没细问,今日也是想来问一些细节,可我看着……父亲好像不在军营?”
程叔缓了几口气,情绪渐渐平复下来,“今早大将军刚到军营就被陛下宣进宫了,没说是何事。”
“七年前我就在大将军身边,前前后后的事我也基本都知道,小将军若不嫌弃,可以听我说说。”
说罢,他也不等时方昀接话,自顾自说了起来。时方昀则从程叔不太顺畅的叙述中,大致拼凑出了在那之后发生的一些事情。
他本以为,当初在重伤濒死之后,是他师父带人救了他,而事实是,师父带的人还没赶到地方,就在半路遇到了全身红染、驮着他和卫不愚全速逃命的时白。至于当时的场景,以及全身筋脉寸断的时方昀和被挑了手筋脚筋的卫不愚,到底是怎么从敌营逃出来一事,因为时风带着人来晚了一步,所以并不知晓,师父也未说与他们听。
程叔跟着时风赶到时,时方昀正被师父拿披风裹住,护在怀中准备骑马离开,所以他不知道时方昀当时是何种情形,只看到被师父随手扔在地上的卫不愚浑身是血,手和脚应该是废了,想站站不起来,想抓时方昀师父的衣摆也握不住。眼看着时方昀要被带走,他整个人就跟疯了一样,四肢并用的去追,还爬的飞快,程叔跑着都差点没追上。
后来他们把卫不愚打晕了才带回营地,让随军郎中检查过,其他的伤都没什么,最大的问题是双手和双脚,被挑了筋,这辈子恐怕都废了,除非去药王谷请奇医碰碰运气。
之后也不知怎得,时方昀的师父又派人来要把卫不愚带走。但卫不愚到底是兖国的皇子,而他师父是恒悦的人,所以他们不敢放人。直到时方昀师父亲自来要人,说是为了救时方昀,他们才把卫不愚交出去。
再往后,就是大概一个多月左右,卫不愚跟着一个相当漂亮的女人回了营地。
“他是自己走的!他当时竟然是自己走的!老子半天都没反应过来啊!!”程叔手舞足蹈地说着,看那表情,当初的惊讶绝对没有半点参假。
时方昀眨眨眼,感情听了半天,真是一点有用的细节都没有。
卫不愚被断过手脚筋,这的确是他第一次听,但这于他而言并不是什么有用的信息,至于女人的身份,他也知晓,所以……
“所以那处敌营呢?就没留下什么有用的线索?”
程叔想了想,摇头道:“说来也奇怪,我们赶到那处营地时,他们早就人、人去楼空了,除了追着你们的那群骑兵外,我们是半个人都没找到。”
“那有从追兵的口中问出点什么?”
程叔挠挠脸颊,颇为不好意思地说:“我们不是稍微晚了会儿吗?等我们赶到时,最后一个活口…正好被你师父亲手解决掉了……”
时方昀简直要被气笑了,程叔总是在反复强调他们晚的时间不长,但现在听着,恐怕晚的不是一时半会!
——看来还是得去问问师父!
可一想到这里,时方昀的心又一点点沉了下去。他并不是没有问过师父,可师父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你们兖国与北厉的事,与我何干。」
哦对了,还有一句。
「不爽?那就都杀了。」
杀是不可能都杀的,他还没得失心疯。
……罢了,以前的事先放放,先来解决眼前的事吧。
“程叔可知军师何在?我有事与他相商。”
见终于把话题扯开了,程叔当即松了一大口气,拉着时方昀脚步一迈就带起了路,“不止有军师,还有将军府的几位先生也在,他们看小将军被臭傻子绊住了脚,就先去主帐那边等着小将军了,走,随老夫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