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处站了个身穿鸦青色长袍的青年,分明是一张极具侵略性的俊美脸蛋,偏偏因那股子挥之不去的傻气而显得格外平庸。
他扫视着厅内,眼睛瞪得溜圆,显然是怒极了。身侧的侍卫更是气势逼人,手握腰间佩刀,似是随时准备拔刀。
“竟敢说阿昀哥哥的坏话,我要把你们所有人全部下大狱!”卫不愚出奇的愤怒,视线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大汉脸上,抬手一指,叫道:“刚才说阿昀哥哥坏话,就你的声音最大!麻雀,打死这个大坏蛋!”
麻雀闻言直接拔刀,吓得大汉一个激灵,抱着头哎呦哎呦地叫了起来,“五皇子杀人啦!大家快来看看啊!贵为皇子就能随便打杀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喽,还有没有王法啦!”
麻雀愣了愣,一回头,就见卫不愚似乎被大汉的话给唬住了,正缩着脖子要往后退。他皱了皱眉,转而斥道:“随意编排朝中重臣,你可知罪?”
“我、我这是酒后失言,随口说说的……”
时方昀几人所处的角落因为有雕花木栏的阻隔,相较来说隐蔽了不少。
见五皇子突然出现,他们也是吓了一跳,本以为不用出手就能解决了,没想到这会又陷入了僵持。
山羊胡捋着胡子观察了卫不愚片刻,道:“说起来,这五皇子自从痴傻之后,陛下就对他格外宠溺,事事都依他。不过他竟也懂事,从来不见惹事,倒是个乖巧善良的主。”
“可不是嘛。”一个外罩粉衣的青年接过话来,他是当朝官员,对五皇子了解的要更多些,“他最胡闹的时候就是在早朝快结束时闯进来,不是问小将军的近况,就是问小将军什么时候能回来,几年来一直都是这样。说实话,他在众臣眼中还是很讨喜的……”
……只是自卫不愚出现,从时方昀身上散发出来的低气压来看,这位小将军对五皇子绝对谈不上喜欢,甚至可能还有点讨厌。
山羊胡斟酌着说:“我看五殿下一直都挺在意小将军的,况且他从人人艳羡的天才一朝变成了个傻子,着实是个可怜人。我深知小将军的愤懑,但因此去迁怒一个心思纯良的傻子……”
“呵。”时方昀忽的冷笑一声,打断了山羊胡的话,侧头看向堂内,脸上闪过明显的不耐烦。
堂内有人还在狡辩:“我们前面说的都是事实,哪里就是谣言了?你们不能——”
“啪!”
不知从哪飞来的杯子砸到了他的嘴上,直接将他掀翻在地,满嘴的鲜血直往外冒。
短暂的安静过后,惨叫声瞬间传遍整个大堂。
堂内众人大惊,就听一个带着笑意的清朗声音从角落处传来:“事实?呵呵,本将军也是你等刁民能随便说说的?”
他们齐刷刷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一个白色身影绕过雕花木栏,缓缓走出,端的是一副清风儒雅。
可就在下一刻,他浑身的气势陡然一变,强烈的威压让人心底直发怵。
“刁民敢尔!”
话落的同时,他重重地踢向面前的桌子。
众人被他的气势吓得动弹不得,还未做出反应,就被飞来的桌子撞的人仰马翻,瞬间躺了一地,痛呼声此起披伏。
大汉侥幸没被撞到,可看着面带笑意,缓步走近的时方昀,他顿时被吓得双腿直哆嗦,就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你、你光天化日之下对无辜百姓动手,不、不怕被被被降罪吗!”
时方昀轻笑一声,直接一巴掌把他拍翻在地,随后抬脚踩在他发出惨叫的嘴上,稍一用力,便有牙齿崩断的声音传出。
“那又如何?本将有功!陛下喜我!就算现在摘了你的脑袋,也没人管得了本将!”
“咔”的一声脆响,大汉两眼一翻,疼晕了过去,裤子也湿了一大片。
时方昀嫌弃地皱了皱眉,在他衣服上蹭了蹭鞋底的血迹,这才收回脚。
瞥了眼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众人,他淡淡道:“今日本将穿了白衣,不想沾血,但再让本将听到这等风言风语,就等着割下舌头喂猪吧。”
“滚。”
这个字不轻不重,却让酒楼内众人如蒙大赦,赶忙爬起来,相互搀扶着逃出门去。
时方昀扫了眼躲在柜台后瑟瑟发抖的掌柜,又看了眼对面的麻雀,果不其然大张着嘴,正震惊地看过来,他唇角笑意更浓。
可就在看到卫不愚时,笑容却僵住了,“你……这般看着我作甚!”
卫不愚双手交握,满脸都是崇拜与仰慕,眼中闪烁的光芒几乎亮瞎时方昀的眼!
“阿昀哥哥好威武!不愚、不愚果然最喜欢阿昀哥哥了!”
时方昀:“……”
“咳咳。”也不知是谁刻意咳了两声,与时方昀同座的几人纷纷走上前,冲着卫不愚行礼道:“见过五皇子。”
可卫不愚只顾着看时方昀,好似没有听到他们的问好,说话的语气有如梦呓:“阿昀哥哥好棒,不愚是不是还在做梦啊!”
众人:“……”
时方昀别过脸暗暗翻了个白眼,对众人行了一礼,道:“多谢诸位今日陪我喝酒解闷,只可惜被人扰了兴致,恐怕要就此分别了。”
“无妨!”有人接道:“我看少将军今日身体不适,多有喘咳,是应该少喝点酒的。”
时方昀沉默着点点头,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钱袋抛向老板,道:“砸了你一张桌子,这些就当是补偿了。”
说吧,他转身欲走,却感觉袖子一紧。扭过头,卫不愚正捏着他的袖子,脸颊红扑扑的,亮闪闪的眸光中满是期待,“他们陪了阿昀哥哥,那阿昀哥哥也陪陪我吧!”
时方昀:“……?”
时方昀垂眸斟酌了片刻,忽的浅笑出声:“也不是不可。”
卫不愚本以为他会拒绝,眸中的期待正逐渐熄灭,蓦的听他这么一说,顿时瞪大眼,呆愣在原地,巨大的喜悦开始在眸中凝聚,自然也忽略了时方昀眼中闪过的厌烦。
时方昀转身跨出酒楼,恰好与叫卖糖葫芦的商贩打了个照面。
恍惚中,他想起幼时身边似乎有过一个小小的身影,每次见他都会举着这么个小玩意。
他晃了晃稍有醉意的脑袋,回身往门内看了眼,卫不愚还站着原地发愣。
“阿昀哥哥!”
让麻雀打发了掌柜,卫不愚忙不迭地跑出门,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形形色色,而他一眼就看到了靠在木杆旁的时方昀。
时方昀转过头来,淡笑着冲卫不愚扬了扬手上的糖葫芦。
苦等了多年的人儿,如今就站在对面。阳光洒下,白衣耀眼,乌发如缎,仿若从画中而来。这个无数次在他梦中策马而来的少年将军啊,真的来到了他的面前……
卫不愚闭上眼,轻颤着深吸一口气,总算将鼻尖的酸涩忍了下去。他用力抹了把脸,傻笑着跑上前,接过时方昀手上的糖葫芦,满脸惊喜,“这是阿昀哥哥送给不愚的吗!”
“嗯。”时方昀淡淡应了一声,侧过身继续听起街边小摊上那二人的对话。
“你说可惜不可惜!足足八名未出阁的少女,都被那些自称‘暗棘’的魔头给糟踏了!还有那些差役!都是些吃干饭的!魔头都自报家门了还抓不到人!”
“什么抓不到?那是不敢抓!现在金京城里啊,但凡家里有女儿的,整日都是人心惶惶!就怕哪天轮到自己家收到‘黑鸦衔信’!”
“哎!还说是什么预告信,但收到又能如何?无论跑多远,找多少人保护,两日后的日落时还是得被他们抓了去!”
时方昀听的直皱眉。少女遇害与黑鸦衔信,还有连官差都不敢抓的恶徒,堂堂天子脚下竟也如此不太平。
如此内忧外患之下,兖帝还有闲心玩这些手段。
看来真是安逸的太久了!
“阿昀哥哥,他们说你身体不适,怎么回事呀?”卫不愚咬着木签探过头来,脸上似有好奇,又有担忧。
时方昀斜睨了他一眼,心底不免嗤笑,区区傻子到也会关心起人了。
“无伤大雅的老毛病,多谢殿下关心。”时方昀随口敷衍着,顿了顿,又道:“金京城街市甚多,殿下可有想去的地方?”
卫不愚嘴里塞得满满当当,费力的思索了许久,忽的将时方昀的胳膊挽在怀里,笑嘻嘻地说:“只要和阿昀哥哥在一起,去哪里都好!”
时方昀身子一僵,一个用力,却没有把手抽出来,垂眼看去,雪白的衣袖上赫然多了两个脏手印。
他深吸了口气,再呼出去,转而扯出一个同样灿烂的笑容,“既如此,那就在附近随便走走吧。”
……
这一日下来,时方昀想了很多。兖帝对时家忌惮颇深,他自然不会坐以待毙,然而想快速在朝中站稳脚,并有所行动,或许五皇子妃这个身份,在目前来说是最便捷,也是最稳妥的。
瞥了眼前方卫不愚欢快的背影,他的眸底却添了几分阴郁。
纵使已经做了心理准备,但有无数道或嘲讽、或好奇、或鄙夷的视线同时落在身上,还是叫他一时半会难以接受。
他揉了揉胀痛的额角,感觉袖子再次被人捏住,睁开眼,面前是一张放大的人脸。那双墨色杏眸溜圆,眼底的担忧几乎要溢出来。
“阿昀哥哥,你还好吗?如果不舒服的话,阿昀哥哥一定要和不愚说哦!不愚送阿昀哥哥回家。”
他一遍接一遍地叫着“阿昀哥哥”,时方昀忽的一阵恍惚,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人,也曾不停地叫着他“阿昀哥哥”……
时方昀放下手,面上也恢复了他一贯的淡笑,摇摇头,道:“多谢殿下关心,我没事。”
“嗷……”卫不愚拖长语调应了声,转头时,注意力瞬间就被转移走了。
“泥哨!”
嘹亮的喊声突然在耳侧炸响,时方昀心头猛的一跳,重重咳了几声,抬眼就见卫不愚兴奋地跑向一个小摊。
一直跟在后面的麻雀见状,赶忙小跑着上前,面带愧疚地行了一礼,“我家殿下就是这般性子,恐是吓到了少将军,实在抱歉!”
他在时方昀脸上仔细打量了片刻,若有所思地挠了挠脸颊,随后惭愧道:“早知今日会有少将军同行,麻雀应该借几个人手的,免得有那么多不长眼的人惹少将军不快。”说着,他目光阴沉地往旁边一扫,瞬间有不少正往这边看的人慌忙低下头去。
时方昀抚着胸口摆摆手,问:“殿下……喜欢泥哨?”
“是,殿下最喜欢的除了糖葫芦,就属那些小玩意了!”
泥哨……
时方昀晃了晃头,一些模糊的片段在脑海中浮现又消失,看不清,也抓不住。
……到底怎么回事?精神如此恍惚,难道他以前认识这个傻子?可为何一丁点都想不起来了?
他蹙着眉咳了两声,慢悠悠地走到小摊旁,就见卫不愚正咬着手指,目光死死地盯着一只团雀造型的泥哨。
那团雀绘的唯妙唯俏,胖嘟嘟的造型相当可爱。
见麻雀把铜板扔给老板,卫不愚迫不及待地拿起泥哨,看那爱不释手的欢喜模样,倒是与手中团雀有了几分相似。
听到耳边的咳嗽声,卫不愚立即转头,正对上一双因剧烈咳嗽而水汽弥漫的漂亮眸子,顿时呼吸一滞,两只耳朵瞬间红成一片。他嘴唇动了动,轻声呢喃:“阿昀哥哥,好美。”
“你说什么?”
时方昀脸色骤变,冰冷的语气让卫不愚一惊,赶忙缩着肩膀垂下眸子,掩住眼中的难过。
他用袖子把泥哨上沾的手印擦干净,小心翼翼地捧到时方昀面前,再抬眼时,眸光依旧明亮,“这只泥哨是不愚见过成色最好看的了!阿昀哥哥,送给你!”
时方昀怔愣了一瞬,面色复杂地后退半步,道:“殿下既然喜欢,微臣怎敢让殿下割爱。”
话落,他却半天没有等来动静。掀起眼皮,就见卫不愚的泪珠好似不要钱般,正一颗接一颗的往下掉。
“阿昀哥哥以前明明发过誓的:只要是不愚说的,一个都不会拒绝。为什么现在连我的礼物都不愿意接受了?阿昀哥哥、果然很讨厌现在的不愚,呜呜……”
时方昀手指收紧,脑海中记忆碎片闪过的越发频繁,让他心烦意乱。他揉了揉额角,压下烦躁,违心撇开眼道:“……微臣怎会讨厌殿下。”
卫不愚吸着鼻子,捧着团雀又往前递了递,语气坚决:“那就收下!”
时方昀沉默地盯着小团雀看了片刻,抬手接过,解释道:“微臣只是怕殿下不舍。”
卫不愚瞬间破涕为笑,蹦跳着凑到时方昀身边,挽着他的胳膊直摇晃,“只要是给阿昀哥哥,我才不会不舍呢!我就知道阿昀哥哥也喜欢这只小团雀!”
“……是,殿下送的礼,微臣自是喜欢的。”
……
太阳落了一半,天边红云似火。
将军府前,几人的影子被拉的很长。
时方昀略带歉意地笑了笑,冲着卫不愚行了一礼,“劳烦殿下相送,微臣感激不尽。”
“那有什么的!”卫不愚双手叉腰,神情间满是骄傲。忽的,他眼珠子一转,搓搓手,羞涩地鼓起嘴,紧张道:“既然阿昀哥哥要感谢,那…可不可以让不愚抱抱?”
时方昀笑意一收,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半步,淡淡道:“天色不早了,殿下还是快快请回吧,微臣就不送了。”
他直接转身进门,不给卫不愚留一丝挽留的机会。
看着合上的大门,卫不愚失落地垂下头,鼻子一酸,眼中已是一片湿润。
麻雀叹了口气,安慰道:“少将军既然已经回来了,那往后能见面的机会就多了。况且将军府似乎没有坚持退婚的打算,殿下,您的机会很多,何需急于这一时半刻。”
卫不愚抬起脸,强忍着眼泪不往下落。
“……好。”
此时宵禁将至,街上已经没了人影,唯有主仆二人还在慢悠悠地晃着。
头顶时不时有飞鸟振翅的声音略过。
余光中黑影一闪,麻雀回头,卫不愚正抬手接住一只乌鸦。